冰冷的雨丝如同细密的牛毛针,无孔不入地钻进衣领,带走最后一丝体温。泥泞如同贪婪的沼泽,死死缠裹着双腿,每一步跋涉都需耗费巨大的力气。陈灵儿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被前方那只铁钳般的大手拖着,在灰白与墨黑交织的混沌天地间踉跄前行。喉咙里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冰冷的泥腥味和浓重的血腥气,那是破庙杀戮留下的、刻入骨髓的味道。泪水早己被雨水冲刷殆尽,只剩下麻木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前方,平凉城那巨大、沉默、如同太古巨兽匍匐般的轮廓,在连绵的冷雨和稀薄的灰白天光中,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沉重。
近了。
高逾数丈的城墙由巨大的青石垒砌,在雨水的冲刷下呈现出冰冷的铁灰色,沉默地矗立着,如同拒绝一切窥探的壁垒。城墙之上,箭楼垛口在雨雾中若隐若现,依稀能看到披着蓑衣、如同泥塑木雕般纹丝不动的守城兵卒身影。巨大的城门洞开着,如同巨兽幽深的咽喉,吞吐着稀疏的人流。进城的队伍排得歪歪扭扭,多是些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衣衫褴褛的乡民,在守城兵卒不耐烦的呵斥和推搡下,缓慢地向前蠕动。
一股混杂着泥土、牲畜粪便、劣质烟草、还有某种腐朽木头和铁锈的复杂气味,随着靠近城门,越来越浓烈地扑面而来。那是属于城池的、浑浊而压抑的气息。
凌无涯的脚步没有丝毫放缓。他拉着陈灵儿,径首走向城门洞旁一条相对人少、泥泞更深的侧边小径。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不断滴落,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沾满泥污的下颌。湿透的蓑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而紧绷的线条,背后斜挎的“山河”巨剑用油布裹紧,依旧散发着沉甸甸的压迫感。脖颈处那道被毒箭划破的伤口,在冰冷的雨水浸泡下,麻痒感如同跗骨之蛆,时刻刺激着他的神经。
“站住!干什么的?!”一声粗鲁的呵斥响起。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穿着半旧皮甲的城门小校,抱着膀子挡在小径入口,斜睨着这两个形容狼狈、尤其是其中一个还带着明显伤势(陈灵儿手腕的包扎)的“可疑分子”。他身后两个懒散的兵卒也投来审视的目光,手有意无意地搭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凌无涯停下脚步,微微抬了抬帽檐。冰冷的、如同深渊寒潭般的目光扫过拦路的兵卒,没有一丝波澜,却让那魁梧小校心头莫名一悸,仿佛被无形的毒蛇盯上。
“避雨,进城。”凌无涯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两块锈铁摩擦,听不出任何情绪。他右手探入怀中,摸出几枚沾着泥水的铜钱(得自刑堂杀手尸体),看也不看,屈指弹出。
叮叮当当。
铜钱精准地落在小校脚边的泥水里。
小校低头瞥了一眼,又看看凌无涯那冰冷的目光和他背后那柄裹着油布、却依旧能感受到沉重分量的长条状物,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他弯腰捡起铜钱,在脏兮兮的皮甲上蹭了蹭,掂量了一下,脸上的戾气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市侩的精明和忌惮。
“啧,进去吧进去吧!别在城里惹事!”小校不耐烦地挥挥手,侧身让开,嘴里嘟囔着,“晦气!大清早的…”
凌无涯拉着陈灵儿,沉默地穿过小校让开的缝隙,踏入了城门洞的阴影之中。
光线骤然昏暗。冰冷的石壁散发着浓重的潮气和尿臊味。脚步声在空旷的拱顶下激起沉闷的回响。两侧墙壁上挂着几盏昏黄、不断摇曳的防风油灯,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石板路和前方通往城内、更加幽深的长街入口。几个蜷缩在角落避雨的乞丐,用麻木而警惕的目光扫过这两个闯入者,随即又缩回阴影里。
陈灵儿被这阴森压抑的气氛吓得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往凌无涯身边靠了靠,小手紧紧抓住他湿透的衣角。
凌无涯的脚步在城门洞中央略作停顿。他微微侧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瞬间扫过整个门洞空间。墙角乞丐麻木的眼神,油灯跳跃的火苗,石壁上渗水的痕迹,头顶拱顶的阴影…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海中飞速掠过。没有发现刻意窥探的目光,没有埋伏的气息。但这死寂中潜藏的无数双眼睛,本身就是最大的威胁。
他拉着陈灵儿,不再停留,加快脚步,穿出城门洞的阴影,踏入了平凉城。
扑面而来的喧嚣和浑浊气息,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两人淹没!
眼前是一条宽阔却异常泥泞的主街——青石铺就的路面早己被雨水和无数车辙、脚印搅成了黄褐色的泥塘。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店铺,招牌在风雨中摇晃,发出吱呀的呻吟。米铺、布庄、铁匠铺、药铺、当铺…各色幌子湿漉漉地垂着。空气中混杂着更加浓烈的气味:刚出炉面饼的焦香、熬煮汤药的苦涩、铁器淬火的硫磺味、牲畜的腥臊、还有雨后泥土的腥气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被雨水稀释了的血腥味?
街上行人不少,但个个行色匆匆,脸色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麻木而阴沉。推着独轮车的汉子在泥泞中艰难跋涉,挑着担子的小贩缩在屋檐下避雨,叫卖声稀稀拉拉,带着一种被雨水浇熄的无力感。几个挎着腰刀、穿着制式皮甲的城卫在街角懒散地巡逻,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人群,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压迫。
凌无涯拉着陈灵儿,如同两滴水融入浑浊的河流,迅速汇入人流。他没有选择宽阔的主街,而是立刻拐入旁边一条更加狭窄、泥泞也更深的巷子。巷子两侧是高耸的土墙和低矮的屋檐,光线更加昏暗。污水顺着墙根流淌,散发出刺鼻的酸腐气味。
“福运客栈…天字三号房…”凌无涯的脑海中飞速闪过断腕刑堂杀手临死前吐露的信息。接头地点!也是最大的陷阱!玄机子的人必然在那里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他自投罗网!
他需要信息。需要知道城内的具体局势,需要知道“福运”客栈周边的布置,需要找到一个安全的落脚点,更需要…联系上阿蛮!
那个在破庙外风雨中一闪而逝的娇小身影,如同一根微弱的丝线,连接着他心中唯一能称之为“信任”的地方。她一定在城中!她说过,要动他,先问过她的刀!
凌无涯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巷子两侧。一个蜷缩在破败门洞下、裹着破麻袋瑟瑟发抖的老乞丐;一个挑着空担子、蹲在墙角避雨、眼神麻木的货郎;一个撑着破油纸伞、挎着篮子、匆匆走过的妇人…他们的眼神或麻木,或警惕,或躲闪。
不能信任任何人!
就在这时,巷子深处,一家极其不起眼的店铺吸引了凌无涯的注意。
店铺门脸窄小,门板老旧得掉了漆,上面挂着一块被雨水浸透、字迹模糊的木质招牌,隐约可见一个“药”字。门口没有幌子,只在门楣下挂着一串用红绳系着的、早己风干发黑的…兽骨?散发着淡淡的、奇异的草药混合着腐朽骨头的味道。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极其昏暗的光。
药铺?还是…巫医?
凌无涯脚步微顿。这种地方,往往鱼龙混杂,也是消息最灵通、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更重要的是,这种混杂的气息,或许能掩盖他们身上的血腥味。
他拉着陈灵儿,毫不犹豫地走向那家店铺。推开虚掩的、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更加浓烈、复杂到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霉味、草药味、腐骨味、还有某种奇异的腥甜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停尸间混合了药房的诡异氛围。
店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柜台上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勉强照亮柜台后一张布满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苍老面孔。那老者穿着一身油腻发亮的黑色袍子,头发稀疏花白,用一根骨簪胡乱挽着。他正低着头,用一把小锉刀,极其专注地打磨着手中一节惨白的、不知是人是兽的腿骨,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对于进来的客人,他头也没抬。
凌无涯的目光迅速扫过店内。空间逼仄,货架上凌乱地摆放着各种晒干的草药、颜色诡异的瓶瓶罐罐、以及一些风干的动物肢体和骨头。角落里堆着几个破旧的麻袋,散发着土腥气。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治伤。”凌无涯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沙哑低沉。
磨骨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柜台后的老者缓缓抬起头。那是一双浑浊得如同死鱼眼般的眸子,眼白占据了大部分,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一种非人的冷漠。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爬虫,在凌无涯布满泥污和血痕的脸上、脖颈的伤口、以及他身后瑟瑟发抖、手腕包扎的陈灵儿身上缓缓爬过。最后,落在了凌无涯紧握着陈灵儿手腕的那只沾满泥泞、骨节分明的大手上。
“伤?”老者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朽木,“断骨的?中毒的?还是…被追杀的?”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针,刺探着凌无涯的底细。
凌无涯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出鞘的利刃,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店内诡异的药味!柜台上的油灯火苗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老者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随即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他放下手中的骨头和小锉刀,枯瘦的手指在油腻的柜台上缓缓敲击着,发出空洞的“笃笃”声。
“药有,价不同。”老者慢悠悠地说,目光却如同跗骨之蛆,死死钉在凌无涯脸上,“治外伤的‘金疮散’,五十文。解蛇毒鼠毒的‘百草霜’,三百文。至于…能让人在平凉城消失三天的‘忘尘散’…一千文,不讲价。”
忘尘散?能让人消失三天?
凌无涯心中一动。这老家伙,果然不是普通的药铺老板!他是在暗示安全屋?还是…另有所图?
“要‘金疮散’和‘百草霜’。”凌无涯沉声道,从怀中摸出几块碎银子(得自刑堂头目),放在油腻的柜台上。银子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的光泽。
老者浑浊的眼睛扫过银子,枯瘦的手指将其拢入袖中,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他慢吞吞地转过身,在身后凌乱的货架上摸索着,取出两个同样油腻的小瓷瓶,放在柜台上。
凌无涯拿起药瓶,入手冰凉。他拔开其中一个的塞子,一股刺鼻的辛辣味冲入鼻腔,确实是上好的金疮药。另一个瓶子则散发着一股苦涩的草木清香。
“福运客栈,最近热闹吗?”凌无涯状似无意地问道,手指着药瓶冰凉的瓷壁。
老者抬起浑浊的死鱼眼,深深地看了凌无涯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皮肉,看到了骨头缝里。他没有首接回答,而是伸出枯瘦的手指,沾了点柜台上的灰尘,在油腻的台面上缓缓画了一个扭曲的符号——像是一只盘踞的蜘蛛,又像是一张收紧的网。
“天字三号,蛛网密布。”老者沙哑的声音如同耳语,带着一丝嘲弄,“城西土地庙,香火冷清,后殿的送子娘娘…倒是不怕风雨。”
话音未落,他猛地低下头,又拿起那节白骨和小锉刀,专注地打磨起来,发出单调的“沙沙”声,仿佛刚才的一切对话从未发生。
蛛网密布!城西土地庙!送子娘娘!
信息如同闪电般劈入凌无涯脑海!老者的暗示再明显不过——福运客栈天字三号房是陷阱,布满了玄机子的爪牙!而真正的接头点或安全之处,在城西荒僻的土地庙后殿!
这老家伙…究竟是谁?为何要帮他?还是…这也是陷阱的一部分?
凌无涯心中警兆狂鸣!但他没有时间犹豫!无论真假,城西土地庙是唯一的线索!
他不再言语,将两个药瓶塞入怀中,拉起陈灵儿,转身就走。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冰冷的雨丝再次打在脸上。就在他即将踏出门槛的刹那,身后传来老者那干涩沙哑、如同梦呓般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雨声吞没:
“玉佩…合璧…长安…西市…三更…当心…影子…”
玉佩合璧!长安西市!影子!
凌无涯脚步猛地一顿!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他霍然回头!
柜台后,油灯昏暗的光线下,那老者依旧低着头,专注地打磨着白骨,仿佛从未开过口。只有那单调的“沙沙”声,在诡异药味的空气中,如同毒蛇的吐信,钻进凌无涯的耳膜,带着无尽的阴冷和…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