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侯府庭院深深。谢灵均踏着青石板路,带着一身宫闱沉郁的气息回到自己的“听松院”。远远地,便瞧见院门前那抹熟悉又亮眼的倩影——他的双生姐姐谢攸宁,正伸长了脖子,像只好奇的小猫般朝着紧闭的院门缝隙里张望。
他离府时下了严令,院门由心腹亲卫把守,除他本人外任何人不得擅入。此刻看着阿姊那副眼巴巴又不得其门而入的可爱模样,谢灵均心底因宫中虚与委蛇而积攒的沉郁瞬间冰雪消融,化作一股暖流。昨夜归家己是深夜,只匆匆拜见了祖父和母亲,想着阿姊最爱赖床贪眠,便没忍心去扰她清梦。一年未见,他的小阿姊褪去了几分青涩,出落得越发昳丽夺目,如同这深冬里最秾艳的红梅。
他故意加重了脚步。
“灵均!”谢攸宁闻声回头,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像只欢快的小鹿般朝他奔来,脸上没有丝毫久候的怨气,只有纯粹的喜悦。名义上她是阿姊,可这对双生子自小境遇便不同。祖父对谢灵均寄予厚望,管教严苛如锤炼精钢,养成了他远超年龄的沉稳持重;而对谢攸宁,则多了几分宠溺与纵容,让她保留了更多的娇憨与跳脱。
“可算回来了!”谢攸宁跑到他跟前仰着脸,一双美眸亮晶晶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八卦,“快跟阿姊说说,你带回来的那位‘西州佳人’呢?藏哪儿了?”她刻意加重了“藏”字,带着促狭的笑意。
谢灵均故意板起脸,佯装不悦地觑她一眼:“阿姊巴巴地等在这儿,就为这事?”
“这还不是大事?!”谢攸宁夸张地瞪圆了眼睛,随即神秘兮兮地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洞悉一切的狡黠,“旁人不知,你阿姊我还不知道?你心里头装着的是谁,阿姊门清着呢!那西州女子骗骗外人也就罢了,还想骗过你亲阿姊?快说!把人‘藏’在你这铜墙铁壁的院子里,打的什么主意?”她那双狐狸般灵动的眸子,闪烁着“休想瞒我”的光芒,正是因为这严防死守的架势,才让她笃定这“西州女子”绝不简单。
谢灵均心头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无奈地叹了口气:“此事……阿姊还是莫要多问的好。” 他深知谢攸宁的性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惹不起总躲得起,转身便欲往祖父的主院方向走。
“诶!别走啊!”谢攸宁立刻像个小尾巴似的黏上来,跟在他身侧,一边走一边自顾自地分析,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谢灵均心坎上,“让我猜猜……这事,牵扯皇室?是朔王?还是太子?”她蹙起秀眉,随即又自己否定,“不对不对,西州是你的地盘,铁桶一般,他们的人插不进手……那就是……”她忽然停下脚步,猛地拽住谢灵均的胳膊,迫使他转身,一脸“我发现了”的笃定,压低声音道,“啊!那女子根本就不是西州人!对不对?”
谢灵均的心跳猛地漏跳一拍!他这位阿姊的敏锐,有时真让他头疼。
谢攸宁见他神色微变,更是得意,继续步步紧逼:“君上今早留你两个时辰,定是知晓内情了。那太子殿下呢?他可知晓你带回来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谢灵均骤然停下脚步,侧过身,目光沉沉地看向谢攸宁,难得地拉下了脸,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阿姊,你如此刨根问底,莫非……是想去向郭冬荣邀功不成?”
“郭冬荣?”谢攸宁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被点亮的灯烛,美眸瞬间睁大,倒吸一口凉气,“啊!这事……事关将军府?!” 她瞬间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不是西州人、牵扯皇室、将军府!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让她心惊!
谢灵均脸色一僵,心中暗叫不好!竟被她一句话诈出了关键!眼看谢攸宁脸色变幻,转身似乎就要往回走,他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谢攸宁吃痛地蹙眉。
此刻再隐瞒己无意义,谢灵均压低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阿姊!此事非同小可!绝非儿戏!你切莫再追问,更不可对外泄露半字!”
谢攸宁脸上的嬉笑之色瞬间褪尽。她抬起头,首视着弟弟深邃而带着一丝焦虑的眼眸,那张明媚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和忧虑。她反手握住谢灵均的手腕,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警醒:
“灵均,你我心中都明白,皇室诸子唯有太子殿下是最名正言顺的储君。他为人或许倨傲,但这些年在朝堂所为,利官利民,政绩斐然。将军府乃至整个郭氏,皆为太子羽翼。如今朝局看似平稳,实则暗流汹涌,君心难测!你心中那位……” 她顿了顿,眼中带着痛惜,“无论你如何想,他终究……难登大位!你切莫一时冲动,被人当了枪使,更莫要因此牵连侯府,引火烧身!祖父一生谨慎,侯府百年基业,不能毁于一旦!”
谢灵均看着阿姊眼中真切的担忧,心头微暖,但立场却毫不动摇。他缓缓抽回手,目光望向庭院深处沉沉的暮色,声音低沉而坚定:“阿姊,我与祖父守护的是萧氏的江山,是靖朝的社稷。未来的君主只要姓萧,只要他得位正、行得端,于我侯府并无分别。但若有人想颠覆这江山……” 他眸中寒光一闪,带着沙场淬炼出的凛冽杀气,“那便是我谢氏一门的耻辱!纵使粉身碎骨,亦要护国祚周全!”
谢攸宁被弟弟话中透出的决绝和锋芒震住,难以置信地追问:“你……你是说,将军府……有异心?郭氏……欲行不轨?” 这个猜测太过骇人!
“阿姊!”谢灵均猛地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朝堂之事,水深莫测,绝非闺阁儿女可随意置喙!我知你与郭冬荣情谊匪浅,但郭氏一族并非人人如他一般赤胆忠心!更非人人甘愿屈居太子之下!我今日护卫的,是君上的江山,是靖朝的根基!这一点,纵是太子殿下亲临也动摇不得!”
他话语中的分量,让谢攸宁心头剧震。她了解自己的弟弟,战场上杀伐果断,但对祁王萧璟珩那份隐秘的、近乎固执的维护,却常常让他失了分寸,如同自己对郭冬荣一样。上次为祁王回都之事触怒君颜,若非祖父力挽狂澜,后果不堪设想!侯府世代忠良累积的门楣与荣耀,绝不能在他们姐弟手中蒙尘!
看着弟弟坚毅却难掩疲惫的侧脸,谢攸宁心中五味杂陈。她深知弟弟的固执,更明白他肩上担着怎样的责任。最终,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千言万语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低声道:“你好自为之。” 那眼神里,有担忧,有无奈,更有对侯府未来的深深忧虑。暮色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寂静的庭院里,无声地诉说着这簪缨世族即将面临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