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的梆子声刚敲过,青石板路上便传来辘辘车辙声。一辆乌木马车停在和和药堂后巷,檐角铜铃在夜风里轻晃。驾车人玄衣劲装,腰间佩着鎏金错银的短刀,接过苏郁药箱时指节分明的手掌翻动得极快,连夹层里的银针包都抖开来验过,才将檀木匣子递还给她。车帘掀起时漏进一缕月光,照见他侧脸下颌处有道寸许的疤。
仪凤宫的重檐歇山顶在夜色里若隐若现,萧璟宴负手立于丹墀之上,绛紫蟒袍被宫灯镀了层金边。他转身时玉冠上的东珠微颤,倒真与祁王有七分相似,只是那双眼似浸了寒潭水,将苏郁从头到脚打量个遍,目光掠过尤羽手中药箱时,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民女苏郁,叩见太子殿下。"
青砖上的凉意渗入膝盖,苏郁垂首盯着眼前云纹锦靴,数到第九片鳞纹时才听见头顶传来声"起"。跟着那道颀长身影穿过三重垂花门,浓重的药味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拔步床上层层叠叠的鲛绡帐被金钩挑起,露出妇人发青的手腕,溃烂处渗出的黏液己浸透三层丝帕。
"鬼影之毒。"苏郁将银针探入创口,针尖霎时泛起靛蓝,"此毒最险处不在取命,而在诛心。即便侥幸得活,肌肤溃烂处会生出蛇鳞状瘢痕,终生难愈。"
萧璟宴握在床柱上的指节泛白,却仍端着声线:"有几成把握?"
"亥时阴气最盛时施针,可缓肌理溃腐之症。民女只可保容颜五日不损。"苏郁取出玉杵捣着白及粉,药臼声在寂静殿内格外清脆,"但解药需以天山冰蟾为引,辅以三十年生的血藤..."
话音未落,外间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尤羽疾步进来附耳低语,萧璟宴眸色骤然转冷,甩袖时带起的风扑灭了最近的那盏羊角灯。昏暗中他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把上个月往尚食局送冰鉴的宫人,全部押入暗室。"
三更时分,苏郁蜷在偏殿的黄花梨月洞榻上数纱帐的经纬。窗外时不时闪过提灯宫人的影子,将窗纸映得忽明忽暗。
东方既白时,檐下铁马又叮咚作响。苏郁望着铜镜里泛青的眼圈,该为君后换第三次药了,那些溃烂的皮肉,在慢慢结痂。
萧璟宴消失了两日,在第三日子时的更漏声里,萧璟宴突然踏碎一室月光。他攥住苏郁手腕的力道几乎要捏碎玉镯,绛紫袍角掠过朱红门槛时翻涌如血浪。苏郁踉跄着穿过重重宫墙,青砖缝里钻出的夜来香勾住裙裾,又被疾步扯断在夜露里。
"殿下!"苏郁腕间的玉镯撞在门框上发出脆响。
萧璟宴骤然停步,她险些撞上绣着螭纹的腰封。顺着他下颌扬起的弧度望去,斑驳院墙上爬满枯死的凌霄藤,檐角悬着的褪色宫灯在风里打转,投下鬼魅似的影子。
十名玄甲侍卫无声围住西侧厢房,铁靴踏地时惊起檐下宿鸦。萧璟宴指尖轻叩刀鞘,寒铁破门声便撕裂了夜色。烛台倾倒的瞬间,苏郁看见菱花窗上溅开的胭脂——那是个正在梳头的宫女,象牙梳还嵌在发间。
"掌灯。"
八盏羊皮灯笼次第亮起,照见满地狼藉。"你倒是让孤费了些心思,暗室里那些没熬过去的宫人,可都是为你而死啊,胡掌事。"
闻言被按在地上的宫人慢慢首起腰,将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露出颈间月牙形的疤,她倒是毫不避讳,首言道,"去年中秋宴,与我在宫中相依为命的义妹被郭鼎之拖进假山洞,事后右相在君后跟前草草一句醉酒便一笔带过。后又恐此事传到嘉南郡主耳朵里,坏了右相府与城阳王府的姻缘,君后便随意找了个借口活生生打死了她。"
"嘉南郡主大婚那日,君后赐的合欢被下可是压着浸血的褥裙啊。你们这些贵人..."她喉间发出夜枭般的笑,"连灭口都要挑黄道吉日。殿下就算抓了我又如何?君后如今这番模样,就算侥幸被救回一命,怕也是生不如死的。"
苏郁的掌心渗出冷汗。她看见萧璟宴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刀柄镶嵌的蓝宝石在烛火下泛着血光。
"说完了?"玄铁刀锋挑起胡掌事的衣领,瓷瓶滚落的刹那,萧璟宴靴底碾碎药丸的声音令人齿冷,"用牵机药灭口,倒是比砒霜体面些。"
胡掌事瞳孔骤缩,突然暴起扑向碎片,却被铁链绞住脖颈拖回原地。萧璟宴蹲下身,刀背拍打她惨白的脸:"既知氏族虚伪可怖,竟也敢以蝼蚁之身相搏?你以为给你药的人是在怜悯你们的命么?不过为他人做嫁衣罢了。若想你宫外的家人无虞,便告诉孤,背后之人是何人?"
"殿下说笑了!奴婢自小被收养,与宫外那些所谓的家人亦是血海深仇,若殿下杀他们满门,倒是解了奴婢的心头之恨。"
"倒真是枚好棋子。"萧璟宴的佩刀出鞘三寸,苏郁突兀道,"左右都是棋子,倒不如反将一局。如今心中的怨愤己报,姑娘便为自己求一线生机呢?总归是一死,倒不如赌太子殿下会留你一命。"
厢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奴婢愿赌。"胡掌事突然望向萧璟宴。苏郁扶住摇摇欲坠的妆奁,铜镜映出萧璟宴的侧脸,似淬了毒的匕首,要剖开血肉寻那一点真相。
胡掌事染血的唇勾起讥诮弧度,"今岁中秋宴时,祁王殿下的人将奴婢约到假山,只说此药能替我解心头之快,匆匆留下信笺便离开了。"
刀光闪过,一截断发飘落在苏郁鞋尖。萧璟宴甩去刃上血珠,对侍卫比了个手势:"送去暗牢。"
"求殿下留奴婢一命!"
萧璟宴似淬了冰的眼眸在屋内扫视了一圈,视线停留在铜盆里尚未烧尽的信笺上。
"苏姑娘。"苏郁跟着那道颀长身影踏入回廊时,萧璟宴忽然驻足,指尖抚过廊柱剥落的朱漆,"你说这宫墙里,究竟藏着多少个月牙疤?"
残月西沉,第一缕晨光爬上了琉璃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