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默眯起眼望着前方,却因雨水流进眼里,让眼前的视线更加模糊。
他抹了一把脸,努力看去。
那人影佝偻着,披着一件深色的蓑衣,戴着一顶破旧的斗笠,拄着一根竹杖,静静地站在雨幕里。
像一尊早己在村口伫立了百年的石像。
突然,徐小默望着那熟悉的身影,想起来了。
是七叔公。
村里辈分最高、也最古怪的老人。
徐小默的记忆中,七叔公那张脸就像用枯树皮雕刻出来的,沟壑纵横,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阴鸷。
他很少说话,眼神总是躲躲闪闪,仿佛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小时候,村里的孩子都很怕他,远远看见就绕道走。
徐小默只能硬着头皮走近。
泥泞在脚下发出“咕唧咕唧”的声响。
“七叔公?”
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在湿冷的空气里显得有些发飘。
蓑衣下的身体似乎动了一下。
斗笠缓缓抬起。
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也露了出来,皮肤因长期缺乏日照,是灰白颜色。
七叔公的眼睛浑浊不堪,眼白泛着不健康的黄,瞳孔却异常幽深,像两口不见底的枯井。
他就用这双眼睛首勾勾地盯着徐小默,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暖意,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的,甚至可以说是……警惕的目光。
那目光让徐小默颈后的月牙疤又开始隐隐作痛。
就当徐小默不知道该怎么办时,七叔公却开口说话了。
“回来了?”
七叔公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砾在摩擦。
“嗯,回来了。”
徐小默点点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七叔公,您老身体还好吧?”
“雨这么大,您怎么站这儿?”
七叔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目光却在他脸上、身上来回扫视,最后落在他沾满泥浆的裤脚上,停留了很久。
那目光锐利得像刀子,仿佛要穿透布料,看清他腿上的每一寸皮肤,或者……在寻找什么特定的标记。
“你……”
突然,七叔公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抽动,“你……去过老林子那边了?”
“没,没有啊。”
徐小默微微一怔,立刻摇头,“我刚从镇上走回来,就首接就进村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七叔公怎么会这么问?
难道……
七叔公那双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徐小默,仿佛要在他脸上烧出两个洞来。
半晌,他才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异常清晰的阴冷声音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记住,天黑透了,别出门!”
“特别是……西边!”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竹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竹杖深深陷入泥地里。
“西边?”
徐小默的心跳漏了一拍,“您是说……沉棺潭?”
“闭嘴!”
七叔公像被蝎子蜇了一样,猛地低吼出声,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惧而变了调,“不许提那个地方!”
“不许提那个名字!”
“那是……那是‘她’的地盘!”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因惊恐而瞪得大大的,飞快地左右张望,仿佛黑暗中潜伏着无数看不见的东西,“‘她’的东西……不能沾!”
“沾了……就甩不掉了!甩不掉了!”
七叔公语无伦次,枯瘦的身体在蓑衣下微微颤抖,那种发自骨髓深处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徐小默包裹。
他口中的“她”,显然就是那位“麻衣娘娘”。
“七叔公……”徐小默还想追问。
“回去!”
“赶紧回你二伯家去!关好门!”
“听见什么都别出来!别出来!”
七叔公却像躲避瘟疫一样,猛地后退一步,竹杖在泥地里拖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他最后深深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警告意味瞪了徐小默一眼。
然后猛地转身,动作快得不像一个老人,拄着竹杖,踉踉跄跄地消失在村口那条被黑暗吞噬的小路尽头,留下徐小默一个人站在冰冷的雨夜里,浑身发冷。
七叔公的恐惧是真实的,像冰锥一样刺人。
他口中的“她”和“甩不掉的东西”,像毒藤一样缠绕在徐小默心头。
二伯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无边的雨夜和黑暗,却隔绝不了那份沉甸甸的寒意。
二伯和二伯母见到他,脸上堆起的笑容里,也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疏离和难以掩饰的疲惫。
桌上摆着简单的饭菜,一碟腌咸菜,一碗飘着几片菜叶的稀粥。
昏黄的灯泡在头顶摇晃,投下不安定的光影。
“小默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二伯搓着手,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瞟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吃了饭就早点歇着,赶了一天的路,累坏了吧?”
“嗯,是有点累。”
徐小默端起碗,热粥的温度却暖不了手心。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二伯,我刚才在村口碰到七叔公了,他……好像很怕西边的那个潭子?”
二伯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极其不自然。
二伯母更是手一抖,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小孩子家家的,打听那些做什么!”
二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呵斥,随即又意识到什么,赶紧压低声音,眼神慌乱地扫视着简陋的屋子,仿佛担心隔墙有耳,“七叔公年纪大了,老糊涂了!”
“胡说八道的!”
“什么潭子不潭子的,没有的事!”
“快吃饭吧,吃了睡觉!”
二伯母慌忙捡起筷子,低着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催促:“吃吧,吃吧,小默,别问了……”
他们反常的激烈反应,像一瓢滚油浇在徐小默心头那团疑火上。
他默默地扒着碗里的粥,咸菜齁咸的味道在嘴里化开,却尝不出滋味。
沉棺潭的传说,七叔公的警告,二伯,二伯母的讳莫如深,还有颈后那块在潮湿空气里又开始隐隐刺痛的月牙疤……
这一切都指向那个被黑暗笼罩的深潭。
他必须去看看。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样疯狂滋长,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警告。
那里一定藏着什么,与他那空白的三年,与他颈后的伤疤,有着致命的关联。
二伯家给他收拾出来的房间很小,只有一张窄床和一个掉了漆的旧木柜。
窗户是老式的木格子窗,糊着发黄的旧报纸,被雨水打湿的地方洇开一片片深色的水渍。
徐小默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雨滴敲打瓦片和树叶的单调声响,还有二伯二伯母在隔壁刻意压低的、模糊不清的说话声,睡意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