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江的潮水声裹挟着咸腥气漫过堤岸,周延站在新租的铺面前,望着"周记豆香"西个鎏金大字在朝阳下熠熠生辉。招娣正指挥伙计将最后一筐豆渣搬进后院,巧妹捧着本蓝布封面的账册从里屋出来,发间别着朵新鲜的茉莉花:"哥,杭州分号的账目我都理好了,按苏州的规矩,每盒泥蛋抽三文钱做公积。"
周延接过账册,指尖抚过"公积"二字,忽然想起去年在苏州,柱子蹲在柜台前掰着手指头算分成时的模样。如今这孩子己在松鹤楼挂了"诗童"的名号,每月能给家里添二十两银子。他正出神,忽听得巧妹轻呼:"哥,那是谁家的小郎君,站在咱铺子门口发愣?"
周延抬头望去,见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攥着半块芝麻饼,站在铺子前的石阶下。男孩衣衫褴褛,却洗得干净,脚上的草鞋虽破,却编得结实。最惹人注目的是他怀里的油纸包,边角都磨起了毛边,却小心护着,像是藏着什么宝贝。
"小郎君,可是要买泥蛋?"周延上前两步,蹲下身与他平视。
男孩怯生生点头,却又摇头:"我...我没有钱。"他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但我认得豆子!豫南豆、蚕豆、豇豆,我都能分清!"
招娣好奇地凑过来:"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男孩咬了咬嘴唇:"我叫小鱼儿,住在江边的破庙里。"他忽然从怀里掏出块东西,双手捧到周延面前,"这是我捡的豆子,您看看..."
周延接过那块沾着泥巴的物件,竟是颗干瘪的蚕豆,豆粒上还留着虫蛀的小孔。他心头一颤,这孩子对豆子的痴迷,像极了当年的柱子。
"小鱼儿,你愿意来我家干活么?"周延轻声问,"管饭,每月还给工钱。"
男孩的眼睛瞬间亮如星辰,却又突然黯淡下来:"我...我没地方住。"
"这好办。"周延拍拍他的肩,"先跟我们回铺子,晚上让你巧妹姐给你找身干净衣裳。"
小鱼儿来铺子的第三日,周延特意起了个大早。晨雾未散时,他蹲在灶前教小鱼儿磨豆浆。少年捧着石磨的手柄,胳膊瘦得能看见青筋,却使足了力气。
"哥,"巧妹端着碗热粥过来,"小鱼儿的手都磨红了。"
周延抬头,见少年掌心己磨出几个水泡,却仍咬牙坚持。他想起柱子初学磨豆时的模样,心里一软,正要开口让小鱼儿歇会儿,却见少年突然抬头:"哥,我想到个法子!"
"什么法子?"周延放下石磨。
小鱼儿从怀里掏出块磨得发亮的鹅卵石:"用这个!比石磨手柄好握,手不容易疼。"他将鹅卵石在磨柄上比划,"我在江边捡的,专门给哥用的!"
周延接过鹅卵石,触手温润,确实是块磨手的良器。他心头微热,忽然明白为何柱子总说"小鱼儿这孩子,像块未经雕琢的玉"。
钱塘江的潮水涨得凶,周延站在堤岸上,望着浑浊的江水翻涌。小鱼儿蹲在他脚边,手里攥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没吃完的芝麻饼。
"哥,"少年突然开口,"我昨儿在江边捡到个好东西。"
周延转头,见他掏出块黑黢黢的物件,竟是颗发霉的蚕豆。豆粒上长着绿色的霉斑,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这是..."周延皱眉。
"我在书上见过!"小鱼儿眼睛发亮,"这是'豆癀',豆子生病了!"他从怀里掏出本破旧的《农书》,翻到某页,"书上说,豆癀会传染,得赶紧烧掉!"
周延心头一紧。他想起上月在苏州,有批豆子就因霉变赔了三百两银子。正要细问,忽听得堤岸上传来呼喊:"潮水来了!快跑!"
钱塘江的潮水如千军万马般扑来,周延一把将小鱼儿推上堤岸,自己却被浪头卷了下去。浑浊的江水灌进他的口鼻,他拼命挣扎,却越沉越深。
恍惚间,他听见小鱼儿的哭喊:"哥!哥!"接着是巧妹的尖叫,招娣的呼救......再醒来时,他躺在铺子的炕上,林氏正用热毛巾敷他的额头。
"阿延!"林氏的眼泪砸在他脸上,"你总算醒了!"
周延挣扎着要起身,却见柱子从门外冲进来,手里举着个油纸包:"哥!小鱼儿找到了!他在江边捡了半筐蚕豆,说要用新法子腌泥蛋!"
小鱼儿的新法子很简单:将蚕豆在阳光下暴晒三日,待其水分蒸发大半,再磨浆腌蛋。周延起初不信,首到亲眼看见小鱼儿将晒过的蚕豆磨出的浆煮沸后,竟比寻常豆浆更浓稠,更易凝固。
"这是为何?"周延问。
小鱼儿挠头:"我在江边看潮水,潮退时沙滩上的贝壳会被晒得干干的,可一涨潮,贝壳里又会渗出水来。我想,豆子也一样,晒一晒,里面的水分就'藏'起来了,磨浆时就能......"
"就能'藏'住更多的豆香!"周延恍然大悟,一把抱起小鱼儿,"好小子!这法子比你哥当年想的'滚泥法'还妙!"
重阳节那天,钱塘江畔飘着桂花香。周延站在新盖的晒场上,望着堆积如山的豆垛,心里盘算着今年的收成。小鱼儿捧着本新账册跑过来:"哥,今年咱们收了三百石豫南豆,二十石蚕豆,还有......"
"还有小鱼儿的'藏香法'。"柱子从旁插话,手里举着个油纸包,"哥,尝尝这个!"
周延打开油纸包,里面是颗泥蛋,泥层薄如蝉翼,却裹得极匀。剥开蛋壳,蛋黄橙红如夕阳,蛋清透亮似琥珀。
"这是用晒过的蚕豆腌的?"周延问。
小鱼儿点头:"我给它起了个名,叫'藏香蛋'。"
周延咬了一口,豆香在舌尖化开,竟比往年更醇厚。他望着满晒场的豆垛,忽然明白:所谓"藏香",藏的是时光,是匠心,是一代又一代人对生活的热爱。
暮色中的钱塘江泛着金红色的波光。周延站在堤岸上,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渔火。柱子和小鱼儿蹲在江边捡贝壳,巧妹和招娣在铺子里算账,林氏在灶房熬红豆粥。
风里飘来桂花香,混着泥蛋的甜,像首写不完的诗。周延摸了摸怀里的"藏香蛋",轻声道:"明年,咱们把分店开到扬州去吧。"
"好!"柱子和小鱼儿异口同声,"我要在瘦西湖边写诗!"
"我要在铺子里教伙计认豆子!"小鱼儿补充道。
巧妹从铺子里探出头:"哥,别忘了给我带扬州的胭脂!"
招娣举起算盘:"我管账,保证每盒泥蛋都赚钱!"
林氏端着红豆粥出来:"阿延,喝碗粥再忙。"
江面上的渔火渐次亮起,像串流动的星子。周延望着这人间烟火,忽然明白:所谓"藏香",不过是把平凡的日子,熬成最浓最香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