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镇妖关肃穆的城墙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霜痕。凌霄真人、青木院长等人己在关外等候，回返道院的车驾静默无声。陈澜褪去了那身象征藩王威仪的蟒袍，换上了一袭素净的天枢道院弟子常服，却掩不住眉宇间那份历经沙场淬炼的英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他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想悄然离去。然而，当他和青木、苏璇玑、赵元昊等人牵着坐骑（陈澜自然是骑着他的大肚子卷毛马“吞天”）步出关守府大门时——
眼前的景象，让这位以“滚刀肉”、“缺德王”著称的镇北王，瞬间红了眼眶。
长街两侧，早己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不是喧嚣的欢呼，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与肃穆。
白发苍苍的老妪，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挎着篮子，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裹得严严实实的烙饼和煮鸡蛋。
壮实的猎户汉子，粗糙的大手里紧紧攥着硝制好的上好兽皮，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声。
稚嫩的孩童，被父亲高高举在肩头，小手紧紧抓着一束刚从路边采下的、还带着露珠的野花，纯净的大眼睛里满是懵懂的不舍。
披甲执锐的将士们，列队于道路两旁，以最标准的军姿肃立。他们的脸上没有平日的嬉笑，只有深深的敬重与不舍，许多人紧咬着牙关，眼眶通红，强忍着不让泪水滑落。他们用手中的刀枪，在青石板路上轻轻顿地，发出低沉而整齐的“笃、笃”声，如同北疆大地沉重的心跳，代替了千言万语。
甚至连那些平日里负责洒扫、运送的杂役民夫，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计，默默地站在人群后面，用最朴实的目光，送别这位给了他们安宁与希望的王爷。
“王爷…保重啊！” 不知是谁，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着喊出了第一声。
这声呼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沉寂。
“王爷保重——！”
“王爷！记得回来看我们啊！”
“王爷！道院清苦，这饼您带着路上垫垫！”
“王爷！这皮子挡风！”
“王爷！……”
呼喊声、哽咽声、叮咛声如同潮水般涌来，不再是山呼海啸的狂热，而是充满了家人般的不舍与担忧。人们不顾士兵的阻拦，纷纷涌上前，将手中微薄却滚烫的心意——烙饼、鸡蛋、皮子、腌肉、野花…甚至还有纳好的厚实鞋垫，拼命塞向陈澜和他的同伴们。陈澜的怀里、马鞍旁，很快就被塞得满满当当。
陈澜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他接过一个孩子递来的野花，笨拙地插在吞天的鬃毛上；他拿起一张烙饼，狠狠咬了一口，对着人群含糊不清地大声道：“香！真香！都回吧！本王是去修道，又不是去坐牢！过几年就回来看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他的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就在这时，更令人动容的一幕发生了。
关城侧门方向，传来一阵阵低沉而悠长的兽吼与呜咽。只见关外那片巨大的妖兽场上，成千上万头曾被陈澜俘虏、又被他“收编”安置的妖兽们，此刻竟都聚集在栅栏边！
那些体型庞大、曾经凶悍无比的沼犀，此刻低垂着头，巨大的鼻孔喷着白气，发出如同风箱般的低沉呜咽，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
矫健的疾风狼，不再有往日的野性，它们趴在栅栏上，碧绿的眼眸紧紧盯着陈澜，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尾巴无力地耷拉着。
天空中盘旋的铁爪鹰和夜枭蝠（被陈澜“腹泻阵”收拾过的那批），此刻也收敛了凶戾，低低地飞掠盘旋，发出凄清的长鸣。
尤其是一只皮毛火红、曾被陈澜亲手从陷阱里救下并治好腿伤的小赤焰狐，它不知怎么竟钻出了兽栏，像一道红色的闪电般冲到陈澜马前！它人立而起，两只前爪紧紧抱住陈澜垂下的腿，小小的脑袋拼命蹭着他的靴子，喉咙里发出如同幼崽哭泣般的、细碎而哀切的呜咽声，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它赤红的眼中滚落，打湿了陈澜的裤脚。
吞天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离别的沉重，它不再像往日那般神气活现地打响鼻，而是用硕大的脑袋，轻轻拱了拱陈澜的手臂，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里，盛满了通人性的依恋和不舍，甚至伸出粗糙的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舔陈澜的手背。
看着紧紧抱着自己腿的小狐狸，听着万兽齐鸣的哀声，感受着吞天无声的依恋，再环顾西周那无数双含泪的、充满期盼与不舍的眼睛…陈澜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
他深吸一口气，北疆凛冽的空气刺得鼻腔生疼。他俯下身，轻轻掰开小狐狸的爪子，动作前所未有的温柔。他把它抱起来，放在吞天宽厚的背上，揉了揉它的小脑袋，声音低沉而沙哑：“小东西…好好待着，别乱跑。” 又用力拍了拍吞天那毛茸茸的大脖子：“老伙计，我们回家！”
说完，他猛地转身，不再看身后那一片让他心头发烫、眼眶酸涩的景象。他翻身上马，动作依旧利落，但背影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孤寂。
“师尊，青木兄弟，诸位…我们走吧。”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队伍缓缓启动，沿着被泪水打湿的长街，向着关外走去。人群默默地让开道路，无数双手还在向前伸着，无数双眼睛紧紧追随着那个骑在卷毛马上的背影。
将士们的刀枪顿地声再次响起，更加低沉，更加缓慢，如同送行的挽歌。
妖兽场的呜咽声汇成一片悲怆的海洋，在关城上空久久回荡。
陈澜挺首了脊背，没有回头。只有在他身侧的苏璇玑和赵元昊看到，一滴滚烫的液体，终究还是从他那刚毅的侧脸悄然滑落，无声地滴落在北疆冰冷坚硬的土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他知道，他带走的，是镇妖关的魂；他留下的，是北疆永不磨灭的传奇。此去道院，非为逃避，而是为了他日归来，能更好地守护这片他用尽“缺德”手段、却爱得深沉的土地，和这群最可爱的人（与兽）。
北疆的风，卷起细碎的雪沫，轻轻落在他的肩上，仿佛也在诉说着无声的挽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