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条巷的夜,被远处垃圾处理站沉闷的机器轰鸣和劣质煤烟味浸透。程婕小屋的节能灯,是这片污浊黑暗中唯一一盏倔强的星火。她伏在案前,指尖翻飞,将最后一颗细小的水钻嵌入银丝弯折的星角。一枚新的水晶星星发卡在她掌心诞生,折射着昏黄灯光,璀璨而脆弱。她轻轻将它放入铺着红绒布的旧木盒里,和其他的“星辰”作伴。做完这一切,一股难以抗拒的疲惫席卷而来。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视线无意间又落在那方叠好的蓝色手帕上。
钧然……
这个名字无声地在唇齿间滑过,带来一阵莫名的悸动和更深的迷茫。她甩甩头,试图驱散这无用的思绪。生活是现实的,是明天要交的房租,是三轮车吱呀作响的链条,是陈彪那些人可能再次出现的阴影。她吹熄了灯,摸索着躺到那张单薄的小床上。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唯有窗外远处城市朦胧的光晕,透过报纸糊住的缝隙,在墙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寂静无声的世界里,身体的疲惫很快将她拖入了不安的浅眠。
而在几条街外的公寓里,钧然的“夜晚”从未真正降临。
他静立在绝对的黑暗中,墨镜放在一旁,空茫的双眼“望”向柳条巷的方向。天眼的感知牢牢锁定着那团沉睡中的温暖光晕。程婕的呼吸在感知中变得悠长平稳,那份烦乱的涟漪也暂时平息。但钧然的心,却如同沉入冰海。
“赎罪”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之上。
陈凌的调查结果如同冰冷的毒液,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匆忙写下的字条,潦草的“程婕”和出生日期,还有那触目惊心的——“赎罪”。老院长的疑虑,更让这简单的两个字蒙上了不祥的阴影。
这“罪”,从何而来?为何要一个初生的婴孩来承担?抛弃她的人,在向谁赎罪?还是说……这耳聋的缺陷,这被遗弃的命运,本身就是某种“罪”的体现?而这“罪”,是否与他强行逆转轮回、将她再次拖入自己因果的行为有关?
业火焚身的痛苦早己铭刻入骨,但他甘之如饴,那是他该受的罚。可若这业火的余烬,竟要灼烧到无辜的她身上……这念头带来的寒意,比晔殁道最深处的绝望更甚。
黑暗中,钧然缓缓摊开手掌。那枚冰冷的水晶星星发卡无声浮现。指尖抚过棱角,那份与程婕指尖劳作时产生的微弱共鸣感依旧存在,像黑暗中唯一温暖的火种。然而此刻,这火种非但未能驱散寒意,反而映照出“赎罪”二字带来的巨大阴影,显得如此微弱而讽刺。
他需要答案。刻不容缓的答案。陈凌在人间层面的追查需要时间,而他,等不了。他必须用自己的方式去“看”,去追溯那被时光掩埋的、属于程婕血脉源头的真相。
钧然闭上眼(尽管这动作对一片黑暗毫无意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周遭的冰冷空气都吸入肺腑,再缓缓吐出。意识沉入识海最深处,那里,被鬼火淬炼过的仙元核心(尽管仙骨己褪,其本源烙印仍在)正微弱而稳定地搏动着。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行走,引导着一缕极其精纯的力量,缓缓注入那双空茫的眼眸深处。
嗡——
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嗡鸣声在他颅内震荡开来!沉寂的天眼,在这股力量的刺激下,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这光芒并非视觉可见,而是在他的感知维度中,瞬间将整个世界“点燃”!
视野或者说感知场中的一切都变了!
公寓的墙壁、家具在光芒中如同冰雪般消融、淡化,化作流动的能量线条。楼下邻居家闪烁的电视机变成一团躁动的能量光团,街道上飞驰的汽车引擎化为炽热的火流星……整个现实世界的物质表象被层层剥离,只剩下最纯粹、最本源的规则之线和生命辉光!
而他的“目光”,如同穿越了时空的利箭,无视了物理的距离与物质的阻隔,穿透重重叠叠的能量场,精准无比地“钉”在了柳条巷深处,那间简陋板房内,沉睡的程婕身上!
此刻,在钧然的天眼视界里,程婕不再是一个整体的人形光晕。她的身体仿佛变成了半透明,内部流淌着属于她自身的、温暖坚韧的生命源流,呈现出一种柔和坚韧的浅金色。然而,在这片浅金色的核心,尤其在她的双耳区域,却缠绕着几缕极其细微、却异常顽固的灰黑色丝线!这些丝线如同有生命的毒藤,深深扎根在她的生命本源之中,扭曲、阻滞着本该畅通的能量流动!这就是她耳聋的根源——一种近乎规则层面的、深植于灵魂与肉体的“缺陷”烙印!
钧然的心猛地一沉。这灰黑色的烙印……带着一种他极其熟悉的气息!那是业力!是因果失衡、命数被强行扭曲后残留的、如同附骨之蛆般的污秽印记!与他灵魂深处被鬼火焚炼后残留的某些痕迹,同源同质!
果然……她的苦难,与那场被他强行改变的命运脱不了干系!前世业报的余烬,竟真的灼烧到了她的今生!
但这还不够!他要找的,是源头!是那“赎罪”二字的真相!
钧然强忍着灵魂深处因过度催动天眼而传来的尖锐刺痛和阵阵眩晕,将所有的意念集中,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沿着那几缕缠绕程婕双耳的灰黑色业力丝线,逆流而上!
视野疯狂地回溯、跳跃!
他“看”到了程婕在孤儿院中蹒跚学步,小小的身影在阳光下追逐着其他孩子嬉闹的影子,却听不到任何欢笑,只有无声的茫然……
“看”到她因听不到指令被保育员不耐烦地推开,委屈地缩在角落,手指紧紧抓着衣角……
“看”到她十岁那年,因为无法回应领养夫妇的问话,对方遗憾摇头,院长无奈叹息,她躲在门后,看着其他孩子被带走,眼中是深切的失落与孤独……
时光继续倒流!
景象变得模糊而摇晃,如同浸了水的旧胶片。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冰冷的金属器械反光,无影灯刺目的白光……这是医院?一个年轻女人痛苦扭曲的脸庞,汗水浸湿了额发,她紧紧抓着产床的边缘,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嘶喊……然后,是婴儿响亮的啼哭。
画面定格在产房外。一个穿着沾满机油污渍工装的男人,蹲在冰冷的水磨石走廊角落,双手深深插进乱糟糟的头发里。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不是喜悦,而是……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和恐惧!钧然的天眼甚至能“看”到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浓重得化不开的、带着血腥味的罪孽黑气!这黑气并非指向产房内的母女,而是……来自外界!
钧然的意识猛地聚焦于这个男人——程婕生物学上的父亲!
天眼的追溯之力如同最锋利的刻刀,狠狠切入男人周身那浓重的罪孽黑气之中,试图挖掘其核心的记忆烙印!
轰——!!!
就在钧然的力量触及罪孽核心的瞬间,一股庞大、混乱、充满了极度恐惧、悔恨和逃避意志的精神冲击,如同溃堤的洪流,顺着天眼的连接,狂暴地反噬而来!
钧然如遭重锤猛击!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角青筋暴起,冷汗如同溪流般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灵魂深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感知中的景象疯狂扭曲、破碎!那男人绝望的哭嚎、刺耳的刹车声、玻璃碎裂的巨响、女人凄厉的尖叫……无数混乱破碎的声画碎片,裹挟着强烈的负面情绪,如同失控的利刃,狠狠刺入他的意识!
“呃——!” 钧然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他急促地喘息着,强行切断了天眼的追溯,灵魂深处的刺痛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来,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但就在切断前的最后一瞬,他“抓取”到了最关键、最清晰的几个画面碎片:
深夜,大雨滂沱的城郊公路。
一辆破旧的蓝色小货车失控般疯狂疾驰!
刺眼的车灯撕裂雨幕!
路边,一个穿着雨衣、骑着自行车的女人身影被灯光瞬间吞噬!
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与撕裂声!
自行车扭曲变形飞起!女人如同断线风筝般被撞飞出去,重重摔在泥泞的路边,鲜血在雨水中迅速洇开……
蓝色小货车没有丝毫停顿,反而猛踩油门,车轮在湿滑路面打滑、甩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加速消失在茫茫雨夜中……
驾驶座上,正是那个穿着工装、满脸惊恐绝望的男人!他死死握着方向盘,指节发白,眼神涣散,口中神经质地喃喃着:“完了…完了…撞死人了…”
副驾驶座位上,扔着一个空酒瓶……
画面到此,彻底破碎、黑暗。
钧然背靠着墙壁,急促的呼吸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冷汗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黑暗中无声地砸在地板上。
他明白了。
“赎罪”二字,并非指向虚无缥缈的因果业力。
它指向的,是一场发生在雨夜、卑劣而真实的交通肇事逃逸!
程婕的父亲,那个被恐惧和酒精支配的男人,在撞死一个无辜路人后,选择了最懦弱的方式——逃逸。巨大的负罪感和对法律制裁的恐惧日夜折磨着他。而当他的女儿降生,被发现天生双耳失聪时,这个愚昧而绝望的男人,或许在某种扭曲的心理驱使下,将这不幸视为“天罚”,视为对他罪行的报应!他将这无法承受的“罪孽感”和恐惧,连同刚出生的女儿一起,遗弃在了孤儿院门口,留下那张写着“赎罪”的字条,妄图以此解脱,或者……将这份“罪”转嫁?
“呵……” 一丝极其冰冷、带着浓重讽刺意味的气息,从钧然紧咬的齿缝间溢出。
原来如此。
程婕此生的苦难开端,竟源于这样一个卑劣懦弱、又可悲可恨的凡人!她的耳聋,是先天缺陷,是命运无常的残酷,却被她那懦夫父亲强行扭曲解读为自身罪孽的“报应”!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混合着深切的悲哀,在钧然沉寂的心底翻腾。为程婕那被强行赋予“赎罪”标签的降生,为她被遗弃的孤独童年,为她在这无声世界里的挣扎求存……也为那个懦夫,竟敢将他自身的罪孽,投射到一个无辜的婴孩身上!
就在这时,钧然天眼感知中,柳条巷深处那团沉睡的光晕,忽然剧烈地波动了一下!
程婕在梦中不安地翻了个身,眉头紧锁,似乎陷入了某种混乱的梦境。她的生命辉光中,那几缕代表耳聋的灰黑色业力丝线,似乎受到钧然刚才强行追溯源头时泄露的、极其微弱的一丝业力气息牵引,竟也微微震颤起来!
钧然脸色一变!他立刻收敛所有外放的气息,强行压下灵魂的刺痛和翻腾的怒火,将天眼的感知调整到最温和的状态,如同无形的清风,轻柔地拂过柳条巷的方向,试图安抚那团被惊扰的、温暖而脆弱的光晕。
在他的意念安抚下,程婕生命辉光中的波动渐渐平复,紧锁的眉头也缓缓松开,重新沉入安稳的睡眠。
钧然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板上。灵魂的刺痛和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过度催动天眼追溯如此深远的、充满负面能量的记忆,消耗远超他的预计,甚至触及了灵魂本源因鬼火焚炼和仙骨剥离留下的暗伤。
他摘下墨镜,空茫的双眼无力地闭上。黑暗中,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那如同万千细针攒刺般的痛楚在识海中蔓延。冷汗浸透了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
然而,比身体痛苦更沉重的,是心头的巨石。
程婕耳聋的根源,那灰黑色的业力烙印,虽然主要源自她自身的先天缺陷,但钧然清晰地感知到,其中确实混杂了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与他相关的因果气息!那是前世他强行干预命数,导致业报转嫁时留下的、如同尘埃般的印记。这印记在轮回中并未完全消散,反而如同磁石般,在她此生的命格形成时,可能……放大了那份不幸?
“赎罪”的真相虽己明了,但那份因他而起的、深植于她灵魂与肉体苦难的业力牵连,却如同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了钧然的心上。褪去仙骨,承受目盲,远非赎罪的终点。这条荆棘之路,每一步都浸染着前尘的业火余烬。
他摸索着,从灵魂空间中再次取出那枚冰冷的星星发卡,紧紧攥在掌心。水晶的棱角深深陷入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
黑暗中,他如同受伤的困兽,独自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承受着业火焚心般的煎熬。唯有掌心那一点冰凉的星光,是这片绝望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微弱而固执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