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婧拖着断腿爬过最后一级石阶。
小皇帝怀里的碎玉玺烫得惊人。
头顶传来武库坍塌的闷响与蛮族最后的惨叫。
她蘸着血在玉玺碎片上写下一个“传”字。
出口被枯井碎石堵死，月光透过缝隙照亮孩子惊恐的眼。
“钰儿，把它…交给…池塘边的…紫袍人…”
黑暗。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混合着浓重的土腥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硫磺焦糊气息。
慕容婧的意识在无边的痛楚和窒息中沉浮。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砂砾，牵扯着左肩胛骨下那支贯穿的狼牙箭，带来撕裂灵魂般的剧痛。更深的痛楚来自左腿，膝盖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觉，只有一种麻木的、不断扩散的冰凉——坠落时撞击石阶的剧痛和那声清晰的骨裂声，此刻化作了吞噬生机的黑洞。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条倾斜向上、狭窄逼仄的密道里爬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身后，那扇被千斤闸封死的厚重铁门早己隔绝了武库炼狱的喧嚣，但死亡并未远离。每一次拖动残躯向前挪动一寸，都需要耗尽她仅存的生命力。粗糙的石阶边缘磨烂了她膝盖和手肘的衣料，也磨烂了皮肉，留下蜿蜒的、粘稠的血痕，在冰冷的石面上散发着微弱的腥甜。
“呃……”喉间压抑不住的痛哼在死寂的密道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停住，大口喘息，冰冷的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左臂那道刚刚被压制下去的毒线，在重伤和剧痛的刺激下，又开始隐隐躁动，皮肤下泛起不祥的青紫色。
不能停……烨郎……用命换来的路……
她咬着早己血肉模糊的下唇，用剧痛刺激着濒临溃散的意志。唯一还能用力的右手，死死抠住上方一级石阶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破裂。左腿如同沉重的、不属于自己的累赘，被右腿拖着，在石阶上拖行，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皇……皇婶……”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带着无尽恐惧和哭腔的声音，在她身后很近的地方响起。
小皇帝萧钰！
慕容婧混沌的脑海猛地一清！对了！钰儿！烨郎最后托付给她的孩子！她艰难地扭过头。
借着密道深处不知何处透出的一丝极其微弱、近乎幻觉般的幽蓝磷光（或许是某种矿石），她看到小皇帝萧钰就蜷缩在她身后不到两步的地方。小小的身体紧紧缩成一团，裹着萧烨那件早己被血污和泥泞浸透的玄色披风，只露出一张惨白如纸、布满泪痕的小脸。那双曾经懵懂清澈的大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惊恐和绝望，如同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幼兽。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样东西。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东西也隐隐透出一种温润却沉重的光泽——正是那方崩碎了一角、染着萧钰自己和小皇帝鲜血的传国玉玺！此刻，那冰冷的玉石贴着他小小的胸膛，竟似乎散发着一种异常的、令人心悸的温热，烫得他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却依旧死死抱着，仿佛那是他在这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实物。
“钰儿……别怕……”慕容婧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跟着……皇婶……爬……爬出去……”
她不知道出口在哪里，不知道外面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她只知道，必须向前。为了烨郎用命为他们撕开的这一线生机，为了怀里这个象征着大燕最后国祚的孩子和玉玺。
小皇帝看着慕容婧被血和汗浸透、在幽光下显得异常恐怖的侧脸，看着她拖在身后那条扭曲无力的腿，小小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但他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哭出声，只是更加用力地点了点头，学着慕容婧的样子，用一双小手死死抠住冰冷的石阶，一点一点，极其笨拙而艰难地向上挪动。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无尽的黑暗和绝望中，在冰冷的石阶上，留下两道蜿蜒的血痕，如同两条垂死的蠕虫，向着渺茫的、未知的出口，一点一点地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
慕容婧沾满血污的手指，终于抠到了最后一级石阶的边缘。她的指尖触碰到的不再是粗糙的石头，而是一块冰冷的、厚重的金属板！上面似乎还有着繁复的纹路。
出口！这就是密道的尽头！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剧痛！生的希望如同甘霖浇灌在濒死的灵魂上！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身体拖上这最后一级平台，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在冰冷的金属板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沫。
“到……到了……钰儿……”她艰难地转过头，想招呼小皇帝。
就在这时！
“轰隆隆隆——！！！”
一阵沉闷到极致、仿佛整个大地都在塌陷的恐怖巨响，猛地从他们脚下、那扇千斤闸隔绝的武库方向传来！即使隔着厚厚的土层和岩石，那声音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慕容婧的心口！
紧接着，是更加密集、更加短促的、如同无数重物连续坍塌的闷响！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痛苦呻吟！
武库……塌了！
那巨大的爆炸和熊熊烈火，终于彻底摧毁了那座钢铁堡垒的地基！连同里面来不及逃出的、萧烨最后搏杀的身影、雷虎和那些忠诚士兵的残躯、以及无数冲进去的蛮族士兵……一切的一切，都被那万吨的巨石和炽热的钢铁彻底埋葬！
这沉闷的坍塌声之后，死寂了片刻。随即，一阵极其微弱、却充满了无尽痛苦和绝望的、非人的惨嚎声，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地从地底深处渗透上来，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哀鸣。那是被活埋的、尚未立刻死去的蛮族士兵发出的最后声音。
慕容婧瘫在冰冷的金属板上，身体因为那恐怖的闷响和随后的惨嚎而剧烈地颤抖。泪水混合着血水，无声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汹涌滑落。烨郎……雷虎……那些兄弟……他们……真的……永远留在了那里……
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被抽走，意识如同风中的残烛，摇摇欲坠。
“呜……”身后传来小皇帝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他显然也听到了那可怕的声音，明白了那意味着什么。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冰冷的石阶上，抱着玉玺，抖得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
不！不能倒下！慕容婧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尖锐的剧痛和浓烈的血腥味让她濒临熄灭的意识猛地一振！她不能死！更不能让钰儿死在这里！烨郎用命换来的路，不能断在这里！
她挣扎着，用唯一能动的右手肘支撑起上半身，目光死死盯着头顶那块冰冷的金属板。出口！必须打开它！
她艰难地挪动身体，试图寻找开启的机关。金属板光滑冰冷，除了繁复的纹路，似乎并无明显的把手或机括。她沾满血污的手在上面胡乱摸索、拍打、推搡……
纹丝不动！
一股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了她的心脏！难道……出口也被封死了？或者需要特定的钥匙？他们历尽千辛万苦爬到终点，却要活活困死在这最后的囚笼里？！
“不……不……”慕容婧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嘶鸣，右手无力地捶打着冰冷的金属板。
就在这时，她捶打的手无意中触碰到了小皇帝紧紧抱在怀里的那方残破玉玺。冰冷的玉石触感，以及玉玺上那些干涸发黑的血迹，让她混乱的脑海中猛地划过一道闪电！
传国玉玺！大燕国祚的象征！这密道……是皇族最后的生路……开启的机关……
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谬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她猛地看向小皇帝怀里的玉玺，又看向头顶金属板上那些繁复的纹路中心——那里，似乎有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小小的凹陷！
那凹陷的形状……模糊不清，但大小……
慕容婧眼中瞬间爆发出最后的光芒！她不顾左肩和左腿撕裂般的剧痛，猛地伸手，几乎是抢一般从小皇帝颤抖的怀里夺过了那方沉重冰冷的碎玉玺！
“皇婶……”小皇帝被吓了一跳，茫然地看着她。
慕容婧没有解释。她双手捧着那染血的玉玺，如同捧着最后一丝希望的火种，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颤抖着，将玉玺崩碎的那一角，对准了金属板上那个小小的凹陷！
尺寸……似乎……吻合？
她屏住呼吸，将所有的重量和希望都压了上去！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天籁般的机械契合声响起！
紧接着！
“嘎吱……嘎吱吱……”
一阵沉闷的、仿佛尘封千年的齿轮终于被唤醒的转动声，从头顶的金属板内部传来！整个金属板开始轻微地震动！灰尘簌簌落下！
有反应了！
慕容婧眼中爆发出狂喜！成了！
然而，机械转动声仅仅持续了不到两息，便再次变得滞涩、缓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金属板只是向上抬起了一条不足半寸的缝隙，便卡住不动了！显然，漫长的岁月侵蚀和缺乏维护，让这最后的机关也濒临失效！仅凭玉玺一角触发，力量不足以完全打开！
就差这一点！就差这最后一步！
慕容婧看着那条微弱的光线从缝隙中透入，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她的脖颈！她尝试着再次用力推动玉玺，但沉重的金属板纹丝不动！
力量……她需要力量！足以撬动这最后屏障的力量！
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染血的右手上。又落在了那方冰冷、沉重、染着两代帝王（幼帝）和一个藩王鲜血的碎玉玺上！
一个念头，如同疯狂的野草，在她濒临枯竭的脑海中疯狂滋生！
她猛地低下头，张开嘴，狠狠咬向自己右手的手腕！
“唔！”剧痛让她身体猛地一颤！锋利的牙齿瞬间刺破皮肤和血管！温热的、带着生命气息的鲜血瞬间涌出！
她不顾一切，用沾满自己鲜血的右手食指，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疯狂，狠狠按在了那方冰冷玉玺的断裂面上！粘稠的、滚烫的鲜血迅速浸染了玉石粗糙的断口。
然后，她用尽生命中最后所有的意志和力气，蘸着自己滚烫的鲜血，在那块崩碎的、象征着大燕国祚的玉玺碎片上，颤抖着，写下了一个字！
一个铁画银钩、带着无尽悲怆与托付、被淋漓鲜血浸透的字——
“传”！
写完这个字，她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瞬间抽空。身体一软，瘫倒在地。但她沾满鲜血的右手，却依旧死死地、用尽最后一丝执念，将那块写着血字“传”的玉玺碎片，再次狠狠按进了金属板的凹陷之中！将自己的生命之血，连同那玉玺上早己干涸的帝王之血，一同灌入了那尘封的机括！
“以……血……为引……开……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耗尽生命的嘶吼，从她喉咙深处迸发！
仿佛回应着这生命最后的呐喊！
“轰隆——！！！”
头顶那块沉重滞涩的金属板，在玉玺血印嵌入和生命精血灌注的双重刺激下，猛地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彻底惊醒！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向上弹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倾斜向上的幽深出口！
刺目的、冰冷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瞬间灌入了这充满死亡气息的密道！
出口！终于开了！
然而，这巨大的声响和震动，也引发了连锁反应！
“哗啦啦——轰！”
出口上方，堆积的泥土和碎石如同失去支撑般，轰然坍塌下来！大大小小的石块混合着泥土，瞬间堵塞了大半个刚刚打开的出口！只留下最上方一道狭窄的、不足一尺宽的缝隙！
冰冷的月光，如同水银泻地，透过那道狭窄的缝隙，静静地洒落下来。照亮了出口下方狭窄空间里弥漫的烟尘，也照亮了慕容婧那张因为失血过多而呈现出一种透明死灰的脸，和她怀中那块在月光下闪烁着妖异血光的玉玺碎片。
更照亮了小皇帝萧钰那双被烟尘迷蒙、却因为看到月光和出口而瞬间爆发出求生光芒、随即又被眼前崩塌景象吓呆的眼睛！
“咳咳……”慕容婧被灌入的冷空气呛得一阵剧烈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带出大股暗红的血块。她知道，自己不行了。最后的爆发，耗尽了残存的所有生机。左臂的毒线在失去压制后，正疯狂地向上蔓延，带来一阵阵麻痹和冰冷的死亡气息。左肩的箭伤和腿上的断骨，痛楚己经变得遥远。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望向被碎石堵住大半的出口缝隙。月光下，隐约可见外面是……一方池塘？还有假山的轮廓？这是……御花园的某个角落？
她涣散的目光吃力地移动着，透过碎石缝隙，望向池塘对面……月光下，池塘边似乎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影！穿着……深色的袍服？看那服色制式……不是禁军，也不是蛮族！倒像是……宰相府的侍卫？！
赵崇的人？！
这个发现，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慕容婧所有的希望，却又在绝望中猛地撕开了一道极其险恶、却可能是唯一生路的缝隙！
赵崇！那个老贼！他想要玉玺！想要正统的名义！
一个疯狂而清晰的念头，在她飞速流逝的意识中瞬间成型！这是唯一的办法！唯一能让钰儿活下去的办法！哪怕是与虎谋皮！哪怕是将这象征大燕国祚的玉玺亲手交给仇敌！
她猛地低下头，用尽最后残存的力气，将怀里那块染着她鲜血、写着血字“传”的碎玉玺，塞进了小皇帝萧钰冰冷颤抖的小手里！她的手指冰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钰……钰儿……”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灵魂在烙印，“听……皇婶说……”
她沾满血污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被碎石堵塞的出口缝隙，指向缝隙外月光下、池塘对岸那几个模糊的人影。
“看……看到……池塘边……那……那个穿……穿紫袍……的人……了吗？”她每说一个字，口中都溢出更多的血沫。
小皇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透过碎石缝隙，惊恐地看到了池塘对面那几个如同鬼魅般矗立的身影，其中一个，身上袍服的颜色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紫色！
他吓得猛地一缩，紧紧抱住了怀里冰冷的碎玉玺，小脸煞白，拼命摇头。
“别……怕……”慕容婧用尽最后力气，握紧了小皇帝抱着玉玺的小手，试图将自己的意志传递过去，“抱……紧它……这……玉玺……”
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瞳孔开始涣散，视线变得模糊。但她死死盯着小皇帝惊恐的眼睛，用生命发出最后的、不容置疑的指令：
“等……等他们……过来……找……”
“把它……交给……那个……紫袍人……”
“说……说……”
她的嘴唇翕动着，最后一个词尚未出口，眼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蜡烛，骤然熄灭！紧握着孩子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沾满血污的头颅，轻轻歪倒在冰冷的碎石上。
只有那最后一缕微弱的气息，仿佛还带着未尽的话语，萦绕在这狭窄的、充满血腥和月光的空间里：
“……皇叔……托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