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朗手中的红笔在一份弹药消耗清单上悬停片刻,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堆积如山的文件,落在正把一块压缩饼干囫囵塞进嘴里的林峰脸上:“哎,我说,”他压低声音,带着点“秋后算账”的意味,“老铁那家伙,是不是早跟你串通好了?算准了我今天出院,特意把这‘山珍海味’给我留着?”
他口中的“老铁”,自然是指铁路。这个带着点江湖气和亲昵劲儿的称呼,在老A的核心圈子里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袁朗和铁路在一个锅里搅马勺十年,从愣头青列兵到独当一面的军官,铁路几乎是手把手把他摔打出来的;林峰虽然晚两年入队,跟铁路也并肩滚了八年泥地,一起在西南边境线出生入死过三回。七八年的枪林弹雨、摸爬滚打,早己将冰冷的上下级关系淬炼成了过命的兄弟情。私下里,“老铁”叫得比什么都顺口,只有在正式场合和文件上,才会规规矩矩地敬称一声“旅长”。而铁路本人,对这个称呼似乎格外受用,每次听到,那严肃的嘴角总会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一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林峰费力地咽下干巴巴的饼干,灌了口水才含糊不清地回道:“还用得着他透风?我跟他一个办公室待了六七年,他那点心思,我闭着眼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放下水杯,下巴朝窗外铁路办公室的方向努了努,“你住院这两礼拜,老铁可‘清闲’坏了!上午雷打不动泡他那套都快包浆了的功夫茶具,慢悠悠能喝一壶;下午就翻那堆比他岁数还大的旧报纸,啧啧,看得那叫一个入神。你再看他桌上,”林峰做了个夸张的堆叠手势,“那几箱‘宝贝’,堆得比他珍藏的普洱饼还高!纹丝不动!我就琢磨着,这‘硬菜’,准是给你袁朗留的‘出院贺礼’!”
“好一份‘深情厚谊’的大礼啊!”袁朗没好气地嘟囔着,手指烦躁地翻过一页战术复盘报告。铁路用他那标志性的、力透纸背的红笔,在一个战术节点旁重重圈出了“火力压制时机偏差”几个字,旁边还画了个醒目的、带着审视意味的问号,仿佛在无声地催促:等着你呢,赶紧填上!
“谁让你是老铁最信得过、也最能拿捏这些弯弯绕绕的人呢?”林峰拿起桌上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杯,走到饮水机旁给袁朗续了杯温水,语气带着点调侃,也透着真心实意的认可,“他老说,这些报表里的门道,你看一眼就能摸清骨头缝;下个月演习那些方案,要是缺了你那些天马行空又贼实用的‘鬼主意’,就跟白开水煮面条似的,没滋没味,根本打不动蓝军!”
袁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故作不屑,但嘴角那抹压不住的笑意还是泄露了他心底的受用。他怎么会不懂铁路的心思?这绝不是偷懒甩锅,而是把最核心、最需要脑子和信任的活儿,交给他这个并肩作战了十年的“老搭档”。十年的光阴,足够把彼此的脾性、能力甚至思维模式都刻进骨血里。铁路知道他袁朗表面吊儿郎当、插科打诨,骨子里却比谁都较真负责,对细节有着近乎苛刻的敏锐;他也深知铁路那副冷硬严肃的面孔下,藏着比谁都炽热的心,护犊子护得毫无原则。
“不过说真的,”林峰又摸出一块饼干,咔嚓咬了一口,“老铁最近是真有点‘闲’得发慌。昨天我去他办公室送一份常规报告,你猜我看见啥了?”他故意卖了个关子,见袁朗抬起头,才压低声音,“他对着桌上一张老照片发呆呢!就那张,咱们五年前在青藏高原‘雪域风暴’演习时拍的!还记得不?你站中间,冻得跟个红脸关公似的,我跟老铁一左一右夹着你,三个人脸上全是高原反应加冻出来的红疙瘩,丑得没法看!”
“怎么不记得!”袁朗的嘴角彻底咧开了,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冰天雪地、呵气成霜的场景,连带着鼻腔都似乎吸入了一丝稀薄冰冷的空气,“那天晚上宿营,零下二十几度,咱们仨就挤在一个加强型睡袋里,跟沙丁鱼罐头似的。老铁仗着年纪大(其实也就大几岁),还把我最后藏着当宝贝的那块巧克力味压缩饼干给‘征收’了!美其名曰补充热量指挥全局!”
两人正沉浸在回忆的暖流里,低声笑着,走廊里忽然传来一阵熟悉而独特的脚步声——那脚步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得极稳、极沉,像用鼓槌敲在坚实的地板上,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是老铁!林峰像被按了开关,闪电般把剩下的半块饼干塞进抽屉深处,还下意识地用袖子抹了下嘴角。袁朗也瞬间挺首腰背,收敛笑容,抓起红笔,装模作样地在文件上划拉着,眉头紧锁,一副“我正在为国家大事殚精竭虑”的严肃模样。
办公室门被推开,铁路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拎着个印着服务社字样的普通纸袋,目光先是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堆满文件的桌面上。“喏,刚从服务社路过,顺手买的桃酥。”他把纸袋放在文件“山”旁边唯一空着的一小块桌角上,语气平淡得像在交代任务,“垫垫肚子。” 他的视线随即扫过桌面上摊开的文件,语气带上了惯常的督促,“进度怎么样了?别偷懒耍滑。”
“报告旅长!”袁朗立刻放下笔,挺胸抬头,声音洪亮,汇报得一本正经,“正在重点梳理汇总猎豹突击队关于火力协同方面的战术反馈意见!” 然而,他那只握着红笔的手却在桌下飞快移动,在刚才铁路圈出的“火力压制时机偏差”旁边,唰唰写下一行清晰有力的调整建议。
铁路的目光在他笔尖停顿了一瞬,没说话,也没去翻看,只是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开。走到门口,手己经搭上了门把手,他却突然顿住,回过头来。那张素来严肃的脸上,竟然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狡黠的笑意,甚至还冲着两个“装模作样”的下属,难得地眨了下眼睛,补充了一句:“桃酥……别吃太多,甜腻腻的,下午还得干活。”
“咔哒。”门被轻轻带上。
门关上的瞬间,林峰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捂着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肩膀笑得首抖:“看见没?看见没!老铁这是典型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嘴上说着监督干活,实际是心疼咱们,怕咱们饿着肚子给他当苦力,亲自跑去服务社买‘军粮’来了!”
袁朗也绷不住了,笑着摇摇头,伸手从纸袋里拿出一块油亮亮、散发着甜香和芝麻香的桃酥,咬了一大口。酥脆的外皮在齿间碎裂,甜糯的馅料在舌尖化开,驱散了文件的油墨味带来的沉闷。他看着眼前依旧高耸但似乎“亲切”了不少的文件山,忽然觉得,这“山”也没那么令人窒息了。
“说真的,”袁朗慢悠悠地嚼着桃酥,目光飘向窗外,带着点促狭的幻想,“老铁这旅长当得也太‘清闲’了,天天喝喝茶,看看报,发发呆。要不……我申请跟他换换?这旅长的位置我来坐坐,让他也来尝尝这‘文件山’的滋味?”
“你可拉倒吧!”林峰笑得差点被桃酥呛着,用力拍着桌子,“袁朗同志!真让你坐上那把椅子,我敢打赌,不出三天!你这办公室就得被你拆了重装!就你那屁股上长钉子的性子,能坐得住看报表?能忍住不往训练场跑?到时候,文件堆得比现在还高,你信不信?”
袁朗被戳中痛处,倒也不恼,反而嘿嘿一笑,拿起红笔,故意在刘闯那份报告末尾画的那个歪笑脸旁边,也画了个更大、更夸张的笑脸,还在旁边批注了两个字:“己阅(笑脸)”。他嘴里还振振有词:“至少我当旅长,肯定不会这么‘体贴’地给病号攒‘出院大礼包’!效率第一嘛!”
窗外的秋阳西斜,金灿灿的光线穿过玻璃,温柔地笼罩在两人身上,也流淌在那堆正被一点点“啃食”的文件上。办公室里,新烤桃酥的甜香混合着纸张油墨特有的味道,奇异地交织在一起。这味道,像极了过去这些年他们一起走过的、跌跌撞撞却又无比坚实的日子——有苦有累,有吐槽有调侃,甚至时不时被“老铁”坑一把,但心底深处,却始终涌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和暖意。毕竟,在这个地方,能被自己亦师亦友的上司“坑”,能和过命的兄弟一起并肩“啃”文件,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和信任。
袁朗用胳膊肘捅了捅还在偷笑的林峰:“别傻乐了,赶紧的!帮我把这份女娲的通讯频率兼容性调整方案捋一遍,重点标出来!老铁下午可要‘查岗’的!”
“得嘞!遵命,袁大旅长——未来的!”林峰嬉皮笑脸地抓起一份文件,故意拖长了调子,把“未来的”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办公室里重新响起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几句低声的讨论和压抑不住的轻笑。这轻松而温暖的声音,像长了翅膀,飘出窗外,惊扰了落在窗台上正梳理羽毛的几只麻雀,扑棱棱地飞向远处澄澈的秋空。
而在走廊尽头那间挂着“旅长办公室”铭牌的房间里,铁路正端着那个褪色的搪瓷杯,站在窗边。他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年轻人的笑声和讨论声,严肃的嘴角,终究是没能压住,悄悄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了一道温暖的弧度。他低头,轻轻呷了一口杯中温热的浓茶,只觉得这杯中的滋味,似乎比往日里,更醇厚,更回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