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战疆那声“单独造册、本人核销”的命令,如同在XX团后勤系统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刘处长灰溜溜地被“送”走,那份检查据说写得极其痛苦,第二天一早就规规矩矩地放在了周战疆办公桌上,字里行间透着认怂。消息不胫而走,整个团部,乃至师部后勤线,都清晰地接收到了一个信号:团部食堂那个叫苏禾的小厨娘,是周团长罩着的人!动她,等于动周战疆的逆鳞!
苏禾的生活,因此进入了一种表面平静、内里暗流的新阶段。
“单独造册”的威力是巨大的。司务长老张再见到李德福,脸上的笑容真诚了许多,对团部食堂的物资供应也明显宽松起来,甚至偶尔还会“不经意”地多给点新鲜蔬菜或是一小块难得的肉。食堂里那些若有若无的窥探和嫉妒目光,虽然并未完全消失,但都收敛了许多,至少再无人敢当面置喙苏禾的伙食和那罐白面。
李德福更是扬眉吐气,走路都带风。他恨不得把苏禾当祖宗供起来,仓库小屋又被他鼓捣着“改善”了一番——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破旧但尚能用的煤油炉子,替换了呛人的煤炉;还找来一个掉了漆的小柜子,让苏禾能存放点私人物品和攒下的“好料”(比如刘处长事件后,李德福更加卖力搞来的小块腊肉、干蘑菇、甚至一小包红枣)。
周战疆的“小灶”依旧由苏禾精心打理。那碗承载着双重“家味”的腊鱼酸菜猪血羹,成了他固定的“保留节目”,几乎隔一两天就会出现在饭盒里。送餐、取餐的例行公事中,那简短的问答仍在继续。周战疆的问题有时会跳出食物本身。
“苏家沟……冬天也这么冷?”(目光掠过窗外纷飞的雪)
“你大哥……是做什么的?”(似乎对她家人的生活有了一丝兴趣)
“识字吗?”(看到她在小本子上记录食材消耗)
问题依旧简短突兀,苏禾的回答也依旧简洁诚实。但在这份平静的日常问答之下,苏禾能感觉到,那道无形的桥梁,似乎变得更加稳固。他问起她家乡和家人时,那冷硬的轮廓线条会不自觉地放松些许。她回答时,他倾听的专注,也远超过对一份简单工作报告的注意力。
然而,平静只是水面。深藏的孤寂与思念,如同水底的暗礁,总在不经意间显露峥嵘。
这天下午,后勤处通信班的小战士气喘吁吁地跑到食堂,手里捏着一个皱巴巴的、沾着泥土和雪水的牛皮纸信封。
“苏禾同志!你的信!苏家沟来的!路上耽搁了,雪大!” 小战士把信塞给苏禾,又急匆匆跑了。
信!
苏禾的心猛地一跳!她几乎是用枪的,一把抓过那封信。信封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是大哥苏东的!她认得!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狂喜和忐忑的暖流瞬间冲上头顶!她紧紧攥着那封信,仿佛攥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连招呼都忘了打,转身就跑回了她那间小小的仓库屋。
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的封口。里面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粗糙的土黄色草纸。
展开信纸,是大哥苏东那熟悉的、带着庄稼人特有朴拙的字迹:
“禾禾吾妹:见字如面。信己收到,知你安好,白面能吃饱,娘与哥几个心稍安。家中一切尚好,勿念。娘用你教的法子,酸菜腌得极好,今冬比往年有滋味。开春野菜也多,按你写的法子,凉拌、做馅,竟比往年好吃许多。你五哥天天去后山看他埋种的地方,雪厚,未见动静,但他说开春必发芽……”
“……只是娘日夜挂念你,常对灯垂泪,怕你在外吃苦,受人欺负。大哥无用,不能护你周全……”
“……家中无甚好东西,随信寄去一小包娘亲手晒的萝卜干、一点野山椒粉,还有……娘省下的一点盐(新买的,细些),给你添点‘家味’。盼你平安,吃饱穿暖。若受委屈,定要告知家中!兄:东 字。腊月初八。”
信不长,字字句句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禾的心上!
娘日夜垂泪……怕她吃苦受欺负……大哥自责无用……家中剩下新买的细盐寄给她……五哥守着那颗渺茫的种子……
眼前瞬间模糊!压抑了太久的思念、孤寂、委屈,还有对家人深切的担忧和心疼,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可滚烫的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粗糙的信纸上,洇开了墨迹。
她仿佛能看到昏暗的油灯下,母亲着剩下的细盐,一边垂泪一边小心包裹的样子;看到大哥写完信后沉重叹息的背影;看到五哥在风雪中固执地守望着那片埋着希望的冻土……
“娘……哥……” 她再也忍不住,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瘦弱的肩膀因为抽泣而剧烈地颤抖。在这个冰冷的军营里,在这个堆满杂物的小屋里,她卸下了所有强装的镇定和坚强,哭得像一个迷路后终于找到回家方向的孩子。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三声沉稳的敲门声,清晰地响起在门外。
苏禾的哭声戛然而止!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他?!
她手忙脚乱地想把信纸藏起来,抹去脸上的泪痕,可越急越乱,信纸掉在了地上,泪水更是糊了满脸。
门外的周战疆,眉头微蹙。他刚从师部开完一个冗长的会议回来,带着一身寒气。路过食堂时,鬼使神差地,脚步一转就走了过来。似乎……是想看看那锅晚上要送的汤准备得如何了?还是……别的什么?
他敲了门,里面却传来一阵压抑的、不同寻常的慌乱声响,还有……极细微的、极力压抑却未能完全止住的抽泣余韵?
周战疆深邃的眸中闪过一丝疑虑,没有犹豫,首接推开了虚掩的门。
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的景象让他的脚步顿在了门口。
少女背对着门,蹲在地上,肩膀还在微微颤抖,正手忙脚乱地去捡一张掉落的、皱巴巴的草纸。她闻声仓皇回头,那张总是沉静甚至带着点倔强的小脸上,此刻泪水纵横,眼睛红肿,鼻尖通红,额角的纱布都被泪水浸湿了一角。她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来不及掩饰的脆弱、无助和惊惶失措。
那眼神,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周战疆冷硬的心房。比他见过的任何战场上的惨烈景象,都更具冲击力。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张写着歪扭字迹的信纸(“禾禾吾妹”、“娘日夜挂念”、“家中无甚好东西”……几个字眼刺入眼帘),再落到苏禾脚边那个刚被拆开、露出里面一小包暗黄色萝卜干、一小包红彤彤的野山椒粉,还有一个用油纸仔细包着的小盐包时,瞬间明白了。
家书。来自那个叫苏家沟的贫寒之地,承载着血浓于水的思念和无力庇护的酸楚。
一股极其陌生的情绪,如同细小的电流,瞬间窜过周战疆的西肢百骸。不是愤怒,不是命令,而是一种……近乎**怜惜**的刺痛?他想起了自己记忆深处,那个同样遥远、模糊、充满离别与等待的“家”。那份被风雪阻隔、被战火撕裂的思念……
他沉默地走进小屋,反手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可能窥探的视线。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少女极力压抑的抽噎声和他沉稳的呼吸声。
他走到苏禾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没有斥责,没有询问。他俯下身,伸出戴着厚实棉手套的大手,动作有些生硬地,从地上捡起了那张被泪水打湿的信纸。
苏禾惊恐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想抢回来,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眼泪流得更凶了。
周战疆没有看信的内容,只是将那张粗糙的、带着泪痕的草纸,轻轻放在了旁边那张旧桌子上。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小小的油纸盐包上。
他伸出手,拿起那个盐包。油纸很旧,却包得极其仔细。他解开细麻绳,里面是雪白细腻的、颗粒均匀的精盐——在这个年代,对农村家庭来说,绝对是奢侈品!是母亲从牙缝里省下、千里迢迢寄给女儿的“家味”和护身符!
周战疆的手指捻起一小撮细盐。冰凉的触感,纯净的咸味。他抬眸,看向眼前哭得像个泪人儿、却又强忍着不敢出声的少女。那瘦弱的身体里,承载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坚强与脆弱?
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驱使着他。
他没有安慰,没有空洞的许诺。他环顾了一下这间简陋的小屋,目光落在了那个煤油炉子和旁边的小铁锅上。
“饿了么?”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出乎意料地柔和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笨拙的关切。
苏禾被他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愣,茫然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周战疆没等她回答,自顾自地拿起桌上那个苏禾用来和面的小盆,走到墙角的水缸旁,舀了小半瓢冰冷的井水。然后,他走到煤油炉子前——这个动作对他这个级别的高级军官来说,显得极其突兀和生疏。
他笨拙地拧开炉子阀门,划燃火柴点燃。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
他将那半瓢冷水倒入小铁锅中,盖上盖子。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背对着炉火,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他沉默地看着窗外飘飞的细雪,只留给苏禾一个冷硬却似乎又蕴藏着某种复杂情绪的侧影。
锅里很快传来细微的“滋滋”声,水要开了。
周战疆依旧沉默着,没有回头。但苏禾却仿佛读懂了他无声的语言。
这锅水,是为她烧的。
这沉默的背对,是留给她的空间,让她平复。
这笨拙的点火动作,是他此刻能给予的、最首接的、属于军人的安慰方式——**煮一锅热水**。
滚烫的热气从锅盖边缘袅袅升起,驱散着小屋的寒意,也仿佛一点点熨帖着苏禾冰冷酸楚的心。她看着那个背对着她、沉默地守着炉火的高大身影,看着他军装上被炉火映亮的、冷硬的肩章线条……汹涌的泪水,竟奇迹般地渐渐止住了。
一种奇异的、混杂着委屈、酸涩、温暖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全感的情绪,如同那锅渐渐沸腾的水,在她心底弥漫开来。
寒夜孤星,风雪如晦。陋室之内,一釜将沸之水,一个沉默守候的背影,无声地诉说着比千言万语更深的慰藉。
**帅釜煮雪,暖的不是水,是孤星寒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