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总医院的重症监护区，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仪器的低鸣中凝滞。72小时的关键期，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苏家五兄弟熬得双眼赤红，胡子拉碴，轮流在ICU外的长椅上打盹，又无数次被噩梦惊醒。周战疆依旧是那根定海神针，笔挺的身影时常出现在ICU外的观察窗前，或是在家属区短暂地处理着由警卫员小陈传递过来的紧急文件。他眉宇间的凝重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减少，反而因苏母迟迟未醒而愈发深沉。政委李国栋来过一次，面色严肃地与周战疆在走廊尽头低声交谈了许久，离开时眉头紧锁，看向周战疆的目光带着复杂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部队里的风声，显然己经刮到了高层。
苏禾的身体恢复了些力气，但内心的煎熬更甚。她大部分时间都守在ICU外，隔着厚厚的玻璃，贪婪地望着病床上母亲那依旧苍白却似乎平稳了些的睡颜。周战疆那晚“呵手”的滚烫触感，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她心上，每每想起，便脸颊发烫，心慌意乱。可这份悸动很快又被对母亲生死的恐惧和对“名分”现实的茫然所淹没。她不敢与周战疆对视，当他高大的身影靠近时，她总是下意识地低头或移开目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只有偶尔偷偷瞥见他疲惫的侧脸和袖口下若隐若现的纱布时，心底会泛起一丝细密的疼。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给冰冷的走廊镀上了一层浅金。张军医从ICU出来，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振奋。
“好消息！刘桂香同志的生命体征持续向好！自主呼吸恢复明显，感染指标也在下降！如果能顺利醒来，熬过今晚，脱离危险期的希望就很大了！”
这消息如同强心针，瞬间驱散了连日的阴霾！苏家兄弟激动地互相拍打肩膀，苏禾更是捂着嘴，喜极而泣，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张军医，我们能进去看看吗？就一会儿？”苏禾含着泪，充满希冀地问。
张军医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周战疆，沉吟道：“按规定还不行，不过……可以安排一个家属，穿戴好隔离装备，进去简短探视，给病人一点声音刺激，或许有助于苏醒。时间不能长，最多五分钟。”
“我去！”苏禾立刻站了出来。苏家兄弟也一致点头。
在护士的严密指导下，苏禾穿上厚重的隔离服，戴上口罩、帽子和护目镜，整个人被包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紧张又激动，在护士的陪同下，小心翼翼地推开了ICU沉重的门。
里面是另一个世界。各种仪器的声音更加清晰，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药水味。母亲躺在正中的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脸色依旧灰白，但胸口随着呼吸机有规律地起伏着，比之前有力了许多。
苏禾一步步挪到床边，泪水早己模糊了护目镜。她颤抖着伸出手，隔着厚厚的手套，轻轻、轻轻地握住了母亲枯瘦冰凉的手指。
“娘……”她的声音哽咽，透过口罩显得模糊不清，“娘，我是禾儿……您听得见吗？娘，您要好好的……我们都在这儿守着您……哥哥们都在……周……周团长也在外面……他救了您，娘……”她语无伦次，只想把所有的思念和呼唤都传递给母亲。
病床上的刘桂香，眼睫毛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手指在苏禾掌心也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瞬！
“娘！娘！”苏禾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更加用力地握紧母亲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期盼，“您醒醒！看看禾儿！看看禾儿啊！”
仿佛是听到了女儿泣血的呼唤，刘桂香紧闭的眼皮剧烈地抖动了几下！终于，在苏禾几乎要窒息的等待中，那双浑浊的眼睛，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醒了！娘醒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苏禾！她激动得浑身发抖，几乎要跳起来！但她强忍着，生怕惊扰了母亲，只是更加凑近，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隔离服上。
“娘！您醒了！您终于醒了！我是禾儿！禾儿啊！”
刘桂香的目光涣散而茫然，似乎花了很久才聚焦在眼前这个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泪眼的女儿身上。她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模糊的气音：“……禾……儿……”
“是我！娘！是我！”苏禾泣不成声。
刘桂香的目光艰难地转动，似乎想看看周围。她的视线扫过冰冷的仪器，穿着白大褂的护士，最终，透过病房门上的观察窗，落在了外面走廊里那个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穿着便装（刚处理完公务脱下军装外套）、依旧身姿挺拔如松、气场强大冷峻的男人身影上——周战疆正站在窗边，目光紧紧锁住病房内，冷峻的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就在苏禾以为母亲只是无意识地看向外面时——
刘桂香那干裂的嘴唇，忽然又极其微弱地、却异常清晰地翕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和……欣慰？
“……姑……姑爷……是……是姑爷……”
嗡——！
苏禾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她万万没想到，母亲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意识尚未完全清醒，开口唤的第二个人，竟然又是“姑爷”！而且，是在周战疆本人就站在窗外的情况下！巨大的羞耻和无措瞬间将她淹没，脸颊滚烫得如同火烧！
门外，一首密切关注着里面动静的周战疆，自然也透过玻璃，清晰地看到了刘桂香嘴唇的翕动和目光的指向！他那双深邃的眼眸猛地一缩！冷硬的面部线条瞬间绷紧！插在裤袋里的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饶是他定力如山，此刻心脏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在医护人员面前的“人证”，比在苏家沟那次更具冲击力！
病房内的护士显然也听到了这声微弱的呼唤，惊讶地抬头看了看窗外气场强大的周战疆，又看了看病床上虚弱的农妇，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好奇。
“娘！您……您刚醒，别说话……”苏禾又羞又急，慌乱地想阻止母亲，声音带着哭腔。
刘桂香却仿佛耗尽了力气，眼皮又沉重地阖上了，只是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仿佛完成了一个重要心愿，再次陷入昏睡。监测仪器显示她的生命体征依旧平稳。
五分钟探视时间到了。护士示意苏禾离开。
苏禾如同踩在棉花上，浑浑噩噩地被护士带出ICU。厚重的隔离服一脱掉，新鲜空气涌入，她却感觉更加窒息。门外，苏家兄弟立刻围了上来，急切地问：“禾儿！娘怎么样？醒了吗？说什么了？”
苏禾的脸红得几乎滴血，嘴唇哆嗦着，目光躲闪，根本不敢看旁边周战疆的方向，更无法启齿母亲那石破天惊的“姑爷”。
就在这时，周战疆低沉冷静的声音响起，替她解了围，也回答了苏家兄弟的问题：
“醒了。情况稳定。需要休息。” 他的目光扫过苏家兄弟，最后落在苏禾那张羞窘得快哭出来的小脸上，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安抚，还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深沉。
苏家兄弟长舒一口气，激动地互相拍打，暂时忽略了苏禾的异样。
深夜，万籁俱寂。
苏禾独自坐在普通病房的床边，毫无睡意。窗外，一轮清冷的寒月高悬，月光如水银般流淌进来，照亮了冰冷的床沿，也照亮了她纷乱的心绪。母亲那声“姑爷”和周战疆在窗外瞬间绷紧的声音，反复在脑海中交替闪现。羞耻、愧疚、茫然，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她心中激烈地冲撞。
“笃笃。” 极轻的敲门声响起。
苏禾的心猛地一跳！这个世界，会是谁？她紧张地看向门口。
门被轻轻推开。周战疆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没有穿军装外套，只穿着里面的衬衣和军裤，袖子挽到了小臂，露出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和……手腕处缠绕的、被血迹微微渗透的纱布。他的神情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星般清晰。
“还没睡？”他低声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走了进来，随手带上了门。
苏禾的心跳瞬间加速，慌忙站起身，手足无措：“周……周团长……您的手……” 她一眼就看到了他手腕上的伤，那是在雪地里徒手挖车轮留下的。
周战疆没有回答，只是走到她面前，在月光流淌的床沿坐了下来。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也坐下。动作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苏禾紧张地绞着手指，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坐了下来，离他半臂的距离。清冷的月光落在两人之间，在地板上投下两道靠近的剪影。
“你母亲醒了，是好事。”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也巧妙避开了那个尴尬的称呼，“后面需要好好恢复。”
“嗯……”苏禾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
短暂的沉默。空气里只有两人轻浅的呼吸声。月光无声地流淌，将病房笼罩在一片静谧的银辉里。
“那个称呼……”周战疆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目光落在窗外的寒月上，侧脸线条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硬，却又奇异地柔和。
“……你母亲叫了两次。”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又似乎在下定某种决心。
“第一次，是在鬼门关前。”
“这一次，是在鬼门关外。”
他缓缓转过头，深邃如寒潭的目光，穿透月华，牢牢锁定了苏禾惊慌失措的眼眸。那目光里，不再有冰冷，不再有审视，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如同磐石般的坚定和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
“事不过三。”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清晰地敲在苏禾的心上，也敲碎了病房内所有的伪装和不安。
“这个名分，她认了。”
他微微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月光下，他的气息拂过苏禾的额发，带着冷冽和一种奇异的温热。
“你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