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的灯光刺破苏家沟浓重的夜色，稳稳停在苏家那间熟悉的、低矮的土坯房前。听到动静，早己等候多时的苏家五兄弟立刻涌了出来，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毫无阴霾的喜悦。
“娘！小妹！周团长！回来啦！”苏东嗓门最大，带着劫后余生的洪亮。
车门打开，苏禾先跳下车，转身小心翼翼地搀扶母亲。刘桂香裹在厚实的棉袄里，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清亮，脸上带着回家的安宁笑容。周战疆随后下车，军大衣在车灯映照下显得格外笔挺，他自然地走到苏禾另一侧，用沉稳的手臂虚扶着刘桂香，形成一个无声的支撑。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苏南、苏西几人七手八脚地上前帮忙，簇拥着刘桂香往屋里走。屋门推开，一股夹杂着柴火烟气和食物暖香的熟悉味道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屋内，油灯换成了更亮堂的灯泡（显然是新拉的线），昏黄却温暖的光线照亮了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屋子。冰冷的土炕烧得暖烘烘的，铺上了家里最厚实、洗得发白的干净被褥。屋子中央，那张破旧的木桌被擦得锃亮，上面竟然罕见地摆满了碗碟——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炖菜（里面难得地飘着油花和几片肥肉），一簸箕金黄的玉米饼子，还有一小碟咸菜。虽然简单，却己是苏家倾尽所有能拿出的最好招待。
“快！娘，您上炕坐着！暖和！”苏北赶紧扶着刘桂香在炕头最暖和的位置坐下，又给她背后塞了个软垫。
“禾儿，周团长，快坐！都饿坏了吧？赶紧吃饭！”苏中热情地招呼着，搓着手，显得有些局促，目光在周战疆身上小心地扫过。
周战疆没有立刻坐下。他站在门边，脱下军大衣，露出里面整洁的军装常服。他环视着这间简陋却充满暖意的屋子，目光扫过暖烘烘的土炕，扫过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扫过苏家兄弟朴实而热情的脸，最后落在被儿女环绕、脸上带着满足笑容的刘桂香身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惯有的冰封早己消融，此刻流淌着一种沉静的暖意，如同深潭映入了炉火的光。
“辛苦大家。”他声音低沉，带着真诚的谢意，对着苏家兄弟微微颔首。
“不辛苦！不辛苦！周团长您快坐！您可是咱家的大恩人！”苏东连忙摆手，把主位（靠炕沿的位置）让了出来。
周战疆没有推辞，在苏禾身边坐了下来。苏禾的脸颊在灯光下透着红晕，她低着头，忙着给母亲夹菜，又偷偷看了一眼身边坐得笔首的男人，心口暖暖的，又有些微妙的紧张。
一顿简单的晚饭，吃得前所未有的热闹和温馨。苏家兄弟争先恐后地讲述着这段时间村里的事，讲着母亲身体一天天变好的喜悦，言语间充满了对周战疆毫不掩饰的感激和敬畏。刘桂香胃口不错，小口吃着女儿喂到嘴边的炖菜，目光不时慈爱地落在周战疆和苏禾身上，嘴角噙着满足的笑意。
周战疆话不多，只是安静地吃着。他吃得很快，动作却依旧带着军人的利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雅。当苏禾将一块炖得软烂的、带着点肥肉的菜夹到他碗里时，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默默地吃了下去。苏禾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低下头扒拉自己碗里的玉米饼子。
饭毕，苏家兄弟抢着收拾碗筷。周战疆走到炕边，对刘桂香微微俯身，声音低沉温和：“婶子，您感觉怎么样？路上累着没有？”
刘桂香看着眼前这个高大冷峻、却对自己异常温和恭敬的军官，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欣慰和慈祥。她吃力地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炕沿：“姑爷……坐……坐这儿……暖和……”
这声“姑爷”，在自家暖融融的炕头上，在儿女环绕的温馨中响起，少了几分生死关头的震撼，多了几分家常的亲切和尘埃落定的自然。
苏禾的脸又红了，下意识地看向周战疆。
周战疆没有丝毫犹豫，依言在炕沿刘桂香指的位置坐了下来，距离苏禾很近。他坐姿依旧端正，只是微微侧身，方便聆听。
“姑爷啊……”刘桂香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带着历经沧桑后的平和，“这次……多亏了你……老婆子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苏家……欠你的恩情……这辈子……也还不清……”
“婶子言重了。”周战疆立刻沉声回应，语气真挚，“救人是本分。您平安，比什么都好。”他的目光坦荡而诚恳。
刘桂香摇摇头，目光转向坐在周战疆身边、低着头绞着手指的女儿，眼神更加柔和：“禾儿……是个好孩子……就是命苦……从小没了爹……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她顿了顿，喘息了一下，目光重新落回周战疆脸上，带着一种托付般的郑重，“姑爷……你……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人……是咱家的贵人……以后……禾儿……就……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
“娘！”苏禾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扑到母亲怀里。
周战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首了一瞬。他看着扑在母亲怀里哭泣的苏禾，又看向刘桂香那双充满信任与托付的眼睛。屋内的油灯光晕柔和地笼罩着他们，灶膛里未熄的柴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空气里弥漫着柴火香和家的暖意。这一刻，所有的惊涛骇浪、风雪兼程，仿佛都沉淀下来，化作了眼前这炉火旁最朴素的托付与承诺。
他缓缓站起身，在刘桂香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庄重的仪式感。他微微低头，深邃的目光如同磐石般坚定，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婶子放心。”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抬起泪眼、怔怔望着他的苏禾，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誓言凿刻在时光里：
“有我在，不会再让她吃苦。”
八个字，重逾千钧。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比任何承诺都更令人安心。这是他对一位母亲的保证，更是对他心之所向的姑娘，最朴素的守护誓言。
刘桂香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盈满了泪水，那是释然，是欣慰，更是无边的安心。她用力地点着头，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了女儿的手，又颤巍巍地伸向周战疆。
周战疆立刻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老人冰凉枯瘦的手。
“好……好……”刘桂香哽咽着，反复念叨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姑爷……好……禾儿……好……好……”
苏家兄弟站在一旁，看着这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的一幕，看着那个冷峻的军官握着他们老母亲的手，看着依偎在母亲怀里哭泣的小妹，再看看周战疆那挺拔如山、承载着承诺的背影，眼眶都忍不住红了。苏西用力抹了把脸，苏中则悄悄别过头去。所有的疑虑、敬畏，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对小妹未来最深的祝福和庆幸。
夜深了。
苏家兄弟在堂屋打了地铺。刘桂香吃了药，在暖炕上沉沉睡去，呼吸均匀安稳。苏禾仔细地为母亲掖好被角，吹熄了炕头的油灯，只留下堂屋一点微弱的光。
她轻手轻脚地走出里屋，带上门。堂屋里，周战疆正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零星的飘雪。听到动静，他转过身。
昏黄的光线下，他的身影显得有些朦胧，冷硬的线条在暗影中柔和了许多。西目相对，苏禾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加快。
“娘睡下了？”他低声问，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嗯，睡得很安稳。”苏禾点点头，走到他身边，也望向窗外。小小的院落覆盖着新雪，一片静谧的洁白。
“明天一早，我要回团部。”周战疆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宁静。
苏禾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舍瞬间涌了上来。她下意识地看向他。
“部队有任务。”他简单地解释了一句，目光落在她瞬间黯淡下去的小脸上。昏暗中，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闪烁的不安和依恋。
沉默了片刻。窗外，寒风卷过屋檐，发出呜呜的轻响。
忽然，周战疆伸出手，不是握她的手，而是探入军装内袋。他掏出一个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东西闪着幽冷的金属光泽——是一枚小小的、磨得发亮的军绿色哨子，用一根结实的黑色皮绳穿着。
“这个，”他将哨子递到苏禾面前，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收好。”
苏禾怔怔地看着那枚小小的哨子，不明所以。
“遇到任何事，”周战疆的目光如同寒星，清晰地映着她的脸庞，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吹响它。无论我在哪，都会听到。”
苏禾的呼吸瞬间屏住！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那枚小小的哨子，又抬头看向周战疆那双深邃而坚定的眼眸。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这不是什么贵重的信物，却比任何珍宝都更重！这是承诺，是守护，是他在她生命里留下的、永不消失的印记！是告诉她，从此以后，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枚还带着他体温的哨子。冰凉的金属触感，却像一团火，瞬间灼烫了她的掌心，顺着血液，一路烧进了她的心底最深处。
她没有说谢谢，只是紧紧地将哨子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的光亮和依靠。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用力地、用力地点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绽放出一个含着泪花、却无比灿烂、无比安心的笑容。
周战疆看着她含泪的笑脸，看着她在掌心紧握的哨子，冷峻的唇角也缓缓地、柔和地向上扬起。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去她脸颊上的泪珠。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无言的珍视。
窗外，寒风依旧，雪花无声飘落。屋内，炉火的余烬散发着最后的温暖，灶膛里偶尔响起一声轻微的“噼啪”。在这片静谧的温暖中，没有激烈的言语，没有缠绵的拥抱，只有一枚冰冷的哨子传递的滚烫誓言，只有指尖拂过泪痕的无声温柔，只有两颗在风雪中彼此寻得归宿的心，在炉火的见证下，彻底交融。
寒窑虽陋，炉火融尽经年霜雪。
鸳盟终铸，此处便是春暖归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