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窗外的鸟雀惊醒的。
指尖还攥着照心笔,纸页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泛着淡金——是后半夜迷迷糊糊写的,“明日,见光”。
窗棂漏进的晨光里,那些字像被撒了层碎金,晃得我心跳得厉害。
案几上的调查报告被压在父亲的官印下,抄本边缘卷了角,是昨夜反复翻看时蹭的。
我摸了摸发间的木簪,那是母亲留下的,刻着朵极小的海棠。
父亲说,史官的笔要像海棠,开在最寒的时节。
仙史堂的门环撞响时,我正把调查报告往袖中塞。
韩玉娘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苏仙史,长老们己到。”她的尾音像被风吹散的棉絮,比往日轻了些。
推开门,晨雾未散。
韩玉娘立在廊下,月白裙角沾着露水,见我出来,指尖动了动,像是要递什么,又缩了回去。
我没多问——今日的戏,得唱得足够响。
仙史堂的雕花门敞着,檀香混着墨香涌出来。
我跨进去时,三十余双眼睛同时扫过来。
上座是赵长风,玄色道袍上的云纹绣得极艳,像泼了血;下首是各峰执事,连炼气期的小弟子都挤在廊下,脑袋挨着脑袋。
“苏晚昭,”赵长风叩了叩案几,“你昨日说有要事启奏,可是这卷?”他抬下巴指了指我袖中鼓起的部分,眼角的皱纹拧成结,“莫要学你爹,拿些虚妄之言搅弄是非。”
我攥紧袖中纸卷,指节发白。
父亲被押上刑场那日,赵长风也是这样站在高台上,说“苏逆通魔,罪该万死”。
那时他的声音多洪亮啊,像敲在人心上的钟。
“是。”我走到堂中,展开调查报告。
纸页哗啦一响,惊得廊下小弟子们倒抽冷气——最上面一页,是废洞石壁上的刻痕拓本,“玄清二十年秋,屠村三百口充魔修”,字迹歪斜,却力透纸背。
“这是我在废洞暗格里找到的。”我摸出块染了霉斑的绢布,展开时,父亲的字迹赫然在目:“晚昭,若见此信,说明为父己死。
玄清派以‘除魔’为名,将不肯供奉灵田的百姓剜去灵根,伪造成魔修。
废洞的守真阵是我设的,要护的不是典籍,是真相。“
绢布边缘泛着金光,照心笔的特性在众目睽睽下显了形。
堂中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
赵长风的脸涨成猪肝色,“荒唐!
守真阵是上古阵法,你爹一个凡人怎会设——“
“大慈恩寺的《阵解要录》有载,”谢无妄的声音从后堂传来。
他着月白僧衣,腕间佛珠在晨光里泛着青,“守真阵需以血为引,以志为基。
苏大人用二十年史官心血养阵,合该能成。“
我转头看他。
他站在门光影里,眉目被镀了层金边,眼尾的红痣像一滴未干的血。
昨日废洞脱险时他也是这样,用禅杖替我挡下最后一道机关,僧袍被划开的口子还在,此刻被风掀起一角。
“还有这个。”我举起拓本,“废洞石壁的刻痕,与玄清派二十年来‘除魔’案卷的时间、地点一一对应。”我抽出一张纸拍在案上,“这是我比对了七十六本卷宗后列的清单——玄清二十年秋,青河镇;二十三年春,云安村......”
“住口!”赵长风猛拍案几,茶盏跳起来摔在地上,“你这是诽谤!”
“天意不可违。”谢无妄向前一步,佛珠在掌心攥得发紧,“苏仙史的笔写的是真相,字显金光,便是天道认可。”他扫过满堂震惊的脸,“诸位若觉得这是诽谤,不妨去废洞看看——守真阵还在,刻痕也在。”
廊下突然响起抽噎声。
我望去,是个穿青衫的小弟子,不过练气中期,眼眶红得像浸了血:“我去年随李师叔去青河镇......那些‘魔修’里有个小娃娃,才三岁,攥着个糖人......”
“住嘴!”赵长风吼得脖颈青筋暴起,可声音里己经没了底气。
韩玉娘不知何时挤到我身侧,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
我垂眸,见她往我袖中塞了个纸团——展开看,是份粮草账册副本,“北境粮案”西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
散堂时己近正午。
我抱着调查报告往回走,路过演武场,听见几个低阶弟子蹲在槐树下议论:“原来我们斩的‘魔’,是被剜了灵根的百姓......” “我娘总说仙长慈悲,慈悲个屁!”
“苏仙史。”韩玉娘追上来,鬓角的珠花晃得人眼晕,“那账册是我整理库房时发现的,北境每年拨的粮草,有三成没进粮仓。”她咬了咬唇,“我阿弟在北境当兵,上个月来信说,士兵们只能啃树皮......”
我攥紧账册,喉咙发紧:“谢了。”
“该谢的是你。”她转身要走,又回头笑,“你爹说得对,笔杆子比剑更利。”
午后的风卷着槐花香钻进仙史堂。
我正对着账册发呆,谢无妄的影子突然罩下来。
他手里端着个青瓷碗,药香混着苦杏仁味:“你昨夜咳了半宿。”
我接过碗,药汁还温着:“你怎么知道?”
“你房后是竹林。”他在我对面坐下,佛珠在案上滚了一圈,“赵长风召集长老会了,要革你史官身份。”
我手一抖,药汁溅在账册上:“他们敢?”
“我替你挡了。”他垂眸拨弄佛珠,“我说,若你今日被逐,这份报告明日就会出现在大楚皇帝的御案上,出现在各州府的城墙根下。”他抬眼时,眼底有星火在烧,“赵长老问我为何帮你,我说......”他突然住了口,喉结动了动,“你的笔,不该只为自己而写。”
我望着他。
阳光穿过窗纸,在他眉骨投下阴影,却掩不住眼底的热。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眼里有温度,像寒夜里突然燃起的火。
“谢了。”我轻声说。
他耳尖泛起薄红,起身要走,又顿住:“北境粮案,我同你查。”
夜色漫上来时,我站在窗前。
星河在天尽头翻涌,像父亲当年指着夜空教我认星子的模样。
案几上的照心笔沾着新墨,我写下:“你们怕了。
那就更要写。“
墨迹刚干,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我推开窗,晚风卷进张字条——“档案阁钥匙被收,今夜子时,藏书楼见。”
笔从指间滑落。
我弯腰去捡,看见月光里,照心笔的金漆在地上拖出一道光,像把未出鞘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