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半张地图从医馆跑出来时,夕阳正把青石板路染成血红色。
谢无妄的马车早等在巷口,枣红马喷着白气,车辕上挂着两盏防风灯,火光在他眼尾投下晃动的影。
“上来。”他伸手拉我,指尖凉得像霜,可掌心的茧磨过我手背时,倒比那灯芯还烫。
我踩着他的靴面爬上车,怀里的地图被冷汗浸得发皱——张伯最后摸我手背的触感还在,像父亲从前检查我课业时,用指节敲我写错的字。
马车碾过街角的青石板,“咔”地一声,我这才发现谢无妄不知何时把佛珠重新串好了。
檀木珠在他腕间转成暗褐色的环,断口处系着根细红绳,是方才我捡的那颗。
“李道玄的人可能追来。”他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青峰山密道在城南三十里,废弃的无量寺后。
张伯没说完的话里,’见碑即止‘指的应该是寺里那通断碑。“
我低头展开地图,焦黑边缘下的小字在灯影里忽明忽暗。
风卷着碎叶扑进车厢,我闻到股熟悉的墨香——是父亲常用的松烟墨,混着张伯药罐里的苦艾味,在这颠簸的马车上缠成一团。
“你说,我爹来过这里吗?”我着地图边角,那里有块浅淡的墨迹,像他从前教我握笔时,手背蹭上的墨渍,“他写《仙魔录》的时候,是不是也像这样,揣着半张地图,在黑夜里跑?”
谢无妄没说话。
马车拐过最后一道山梁时,他突然勒住缰绳。
我探出头,就着月光看见山坳里的断墙——无量寺的飞檐早塌了半边,只剩半截青石碑歪在荒草里,碑身刻着“无量”二字,下半截被野藤缠得严实。
“到了。”他跳下车,袖中佛珠轻响,“跟紧我。”
我踩着碎石往庙里走,鞋跟磕在一块凸起的砖上。“别动。”谢无妄突然扣住我手腕,指腹压在砖缝间——那砖纹比周围浅些,呈十字形。
他屈指一弹,青砖“咔嗒”下陷,墙根传来石磨转动的闷响。
一道黑黢黢的地道从碑后露出来,霉味混着土腥气扑脸。
我摸出怀里的照心笔,笔尖刚触到石壁,金光大盛——石壁上刻着行小字:“以笔为剑,以史为盾。”
我的手在抖。
这是父亲的字,他教我习字时总说“笔锋要硬过剑锋”,此刻石屑沾在指尖,像他从前捏着我手腕写横折时的力度。“爹?”我轻声喊,回音撞在地道西壁,恍惚间真听见他说:“晚昭,你看。”
地道往下走了三十级台阶,尽头是扇石门。
谢无妄的佛珠突然发烫,他屈指敲了敲石门,“里面有活物气息,但没敌意。”我摸出火折子引燃,门轴转动的刹那,满室泛黄的纸页“哗啦”扑来——靠墙的木架上堆着成捆的竹简,案几上摆着半砚残墨,笔洗里还泡着支断了尖的狼毫。
“这是...”我捡起案头的信笺,墨迹未干的字迹刺得眼睛发酸,“爹的字!”
谢无妄凑过来,佛珠在信笺上投下圆影。
信里写着:“照心笔,乃昔年史官盟所制,取天下冤魂执念为芯,以血为墨,可写尽世间不公。
然笔无眼,需持笔者心若明镜——晚昭,爹不能陪你写下去了,但这笔会替我看着,你写的每个字,可都蘸着千百年的血?“
我的喉咙发紧。
照心笔在掌心烫得厉害,原来它不是父亲的执念,是所有被仙门碾碎的凡人的魂。
谢无妄低声道:“难怪它只在你写真相时发光——那些字里,裹着他们没说出口的冤。”
“当啷”一声,案下滚出个铜匣。
我掀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仙魔录》的残卷,还有张泛黄的名单——玄清派近年“除魔”记录里,九成名字都在这上面,旁注着“良民”“书生”“农妇”。
“晚昭。”谢无妄突然按住我肩膀,佛珠绷得笔首,“有人来了。”
脚步声从地道口传来,混着金属刮擦石壁的声响。
我听见白影的冷笑:“李长老说,那支笔和那丫头的命,都要带回去。”
谢无妄旋身甩出佛珠,檀木珠撞在石门上,“轰”地炸出道金芒结界。“最重要的!”他背对着我,袖口被风掀起,露出臂上未愈的刀伤,“他们破阵需要半柱香,够你抄完名单。”
我抓起案头的玉简,蘸着残墨疯狂誊抄——名单最末写着“玄清派背后,另有黑手”,墨迹晕开,像团化不开的血。
白影的剑劈在结界上,金芒晃得人睁不开眼,谢无妄的佛珠断了第三颗,滚到我脚边时还沾着血。
“接着!”他扔来把短刀,“实在跑不掉,捅了这些纸。”
我把玉简塞进衣襟,抄起父亲的断笔。
笔尖触到纸页的刹那,金光穿透结界,白影的剑“当”地落地。“那支笔!”他喊,“快抢!”
谢无妄的佛珠串彻底散了,檀木珠在地上滚成一片,每颗都缠着金线。
他徒手掐住刺客的手腕,指节发白:“走!”
我拽着他的衣袖往地道外跑,风灌进领口,怀里的玉简硌得生疼。
等我们跌跌撞撞冲出庙门时,月亮正悬在山尖,把谢无妄后背的血浸透的衣襟照得发亮。
“你受伤了。”我按住他臂上的刀伤,血顺着指缝往下淌,“为什么不早说?”
他扯下外袍系在伤口上,血立刻洇出个红蝴蝶:“说了,你会分心。”
我摸出随身的金疮药,他却突然握住我的手。
月光落在他眼尾,那里沾着点血,像颗红痣:“那些名单里的字,你都抄下了?”
我点头,照心笔在掌心发烫,烫得我眼眶发酸:“爹说,真相不会死。
现在这些字,是我替他,替张伯,替所有被写成’魔‘的凡人活下来的。“
他低头用佛珠串系紧伤口,断口处的红绳晃了晃:“那明天夜里,我们去玄清派禁地。”
我一怔。
他抬头时,眼里的火比月光还亮:“你要写的真相,都在他们锁起来的卷宗里。”
山风掀起他的衣角,我望着庙后那截断碑,突然想起父亲说过:“写史的人,最怕的不是死,是真相被锁进黑箱子。”
现在,黑箱子的钥匙在我手里。而谢无妄,是那个陪我砸箱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