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链扣进腕骨的疼是从后巷开始的。
玄色劲装的飞鹤卫踩碎青瓦跃下时,我正把最后一卷《伪道录》塞进檀木匣,照心笔突然在袖中剧烈震颤——像爹临终前攥着我手写“青史”二字时,笔锋戳破竹片的力度。
“苏仙史,得罪了。”为首的卫长指尖凝着冰棱,我还没看清他如何出的手,腕间一凉,照心笔己被抽走。
他另一只手扣住我后颈,玄铁锁链“哗啦”缠上脚踝,硌得胫骨生疼。
天牢的潮气裹着霉味涌进来时,我正被推进最里间的石牢。
铁门“哐当”砸下,锁簧声像极了三年前爹被拖向天牢那日。
我贴着石壁滑坐,指尖触到粗粝的石纹——和爹牢房里的石壁,连裂痕走向都一模一样。
“他们不敢让你说话。”
爹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那夜我翻过高墙去探监,他隔着铁栏攥住我手腕,指节因重伤发白:“但笔在你手里,字在你心里,他们烧得完竹简,烧不穿...”
“烧不穿史官的骨头。”我对着石壁呢喃,喉间泛起腥甜。
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声响,我摸到袖口藏着的半块碎瓷——是方才被押解时,故意撞在廊柱上蹭下来的。
后半夜更声敲过五下,我开始磨石壁。
碎瓷刮擦石面的声音像指甲挠棺材板,火星子溅在囚服上,烧出个焦洞。
我把磨下来的石粉混着舌尖舔破的血,搓成细条,又拆了一缕发绳缠在上面——这截断笔硌得掌心生疼,却比任何玉管金毫都沉。
“可我偏要说。”我对着照心笔被收走的方向低笑,血混着石粉的味道在嘴里漫开,“爹,你看,他们连笔都夺了,我就用血写,用骨头刻。”
天牢的门开得比我料想的早。
“苏晚昭,问罪台。”狱卒踢开牢门,锁链套上我脖颈时,我瞥见他腰间挂着照心笔——笔杆上爹的指痕被他油皮蹭得发亮,像被踩进泥里的星子。
问罪台的青石板还沾着露水。
我被推上台时,锁链在地上拖出长长一道,台下玄清派弟子的议论声像蜂群:“听说她伪造秘录”“污蔑仙门该杀”“玄清派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岳凌风站在高台上,玄色法袍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手里攥着一卷竹简,正是我昨夜被搜走的《后山秘录》:“苏晚昭私入玄清派后山,伪造《后山秘录》,污蔑本派以‘除魔’之名滥杀凡人——”他突然提高声音,“当处极刑!”
台下炸开一片“杀”声。
我抬头看向主位,玄真子端坐在白玉石椅上,左手着腰间的镇派玉牌,目光像淬了毒的针:“苏仙史,你若肯认错,说这《秘录》是胡编乱造,本掌门可免你死罪。”
“认错?”我笑了,锁链碰着膝盖发出脆响,“岳副堂主,你后山埋的三千七百二十具骸骨,可都是认错的?”
岳凌风脸色骤变,挥袖就要动手。
我突然抬手,藏在袖中的断笔“啪”地拍在案上——血与石粉混的笔杆在晨光里泛着暗褐,像一截凝固的血。
我咬破指尖,血珠滴在空白的纸卷上:“他们说那是魔修,可我数过,”笔尖蘸着血划开纸页,“有裹着银锁片的婴孩,有插着木簪的农妇,有...有和我爹一样,在竹简上按过血印的史官。”
照心笔突然发出清鸣。
我抬头,看见玄色劲装的卫长从人群后踉跄后退——他腰间的照心笔正剧烈震颤,笔锋指向我,竟挣脱了他的手,“咻”地破空而来!
笔杆上的金光像活了,绕着我转了三圈,“唰”地扎进我掌心的断笔里。
两截笔杆严丝合缝,爹的指痕烫着我的掌纹,烫得我眼眶发疼。
“三千七百二十一人,皆为凡人。”我写完最后一字,照心笔突然爆发出刺目金光,纸卷“轰”地燃烧,灰烬里浮起一行金漆大字,在问罪台上空飘了三尺高。
台下一片死寂。
玄真子的玉牌“咔”地裂了道缝,他猛地站起:“拿下她!”
“谁敢动她?”
一道佛光自天而降。
我仰头,看见谢无妄踏在半空中,月白僧袍被金光染成鎏金,手间佛珠每一粒都亮得刺眼。
他手背上的焦黑伤痕还没好全,此刻却像开在血里的莲花:“玄清派以‘护道’之名行暴政,苏晚昭写的是真相,不是污蔑。”
岳凌风挥出法剑,被谢无妄的佛珠一震,竟碎成齑粉。“谢客卿,你可知这是玄清派内务?”玄真子阴沉着脸。
“从前是客卿,现在不是了。”谢无妄指尖的佛珠突然散开,三百六十五粒在半空排成佛偈,“大慈恩寺护法谢无妄,今日护的是...人间公道。”
“好个公道!”
人群中传来清亮男声。
我转头,看见楚昭然穿着太子常服,正从观礼席上站起,腰间的龙纹玉佩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史官的笔,记的是天日昭昭。
若连史官都不能说真话,这天下,还有谁能说?“
台下的弟子开始交头接耳,有几个低阶弟子甚至跪了下去。
玄真子的脸色白了又青,突然拂袖:“今日问罪,改日再议!”他转身要走,却被谢无妄的佛光拦住去路。
“玄真子,”我攥紧照心笔,笔杆上的金光透过指缝漏出来,“你以为关我进天牢,烧了我的笔,就能堵住天下人的嘴?”我举起纸卷,金漆大字还在半空飘着,“这三千七百二十个名字,我会写进《大楚仙史》,写进每座城的城墙,写进每个凡人的心里——”
“晚昭。”谢无妄突然低唤。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见山门外立着个灰衣老僧,手持锡杖,眉眼与谢无妄有三分相似。
老僧朝谢无妄合掌,口型分明是:“师命。”
谢无妄的佛珠突然一滞。
我望着他,突然明白过来——玄清派动不了他,可大慈恩寺...
“苏仙史,”玄真子趁机后退两步,目光扫过灰衣老僧,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你且得意着,有些因果,不是你一支笔能担的。”
我握紧照心笔,看那老僧缓步上山。
晨雾漫过来时,我听见他的锡杖点地声,一下,两下,像敲在人心上的钟。
谢无妄转身看我,眼底有我从未见过的暗色,却还是朝我笑了笑:“别怕。”
别怕。
我望着他,又望向台下密密麻麻的目光——有恐惧的,有动摇的,有终于敢抬头的。
照心笔在我掌心发烫,爹的声音又响起来:“笔为剑,字为刀,写尽天下不平事。”
今日,不过是第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