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寅时,玄清派的除魔令像片乌云压在仙史阁的青瓦上。
我正对着案几上柳知微给的战报发怔,就听廊下小弟子喊:“苏仙史,赵长老请您去演武场。”
演武场的晨雾还没散透,我攥着照心笔的手心里全是汗。
赵长风立在玄铁旗杆下,玄色道袍被风掀起一角,看见我时眼里浮起笑:“苏姑娘昨日写的史稿,我让弟子誊了给掌门看。”他顿了顿,“今日北境除魔,你既爱记,便随队去。”
我喉头一紧。
这老匹夫分明是想拿我当活证据——等他杀完“魔修”,我这史官的笔就得替他记“除魔有功”。
可他不知道,我要记的,是他靴底沾的凡人血。
谢无妄站在队伍最后,月白僧衣裹着半截玄铁降魔杵。
我走过他身边时,他眼尾都没抬,只低声道:“北境风大。”我摸了摸怀里的史稿,应了句:“吹不散真相。”
队伍出山门时,晨钟正好撞响第八下。
我数着那钟声,每一声都像砸在胸口——七声平安,第八声是劫。
北境的荒路比我想象中更难走。
马蹄踏过碎冰,发出细不可闻的裂响。
赵长风骑在青骓马上,不时回头看我,目光像根针。
随行的外门弟子们却在窃笑,我听见有人说:“听说那魔窟藏着千年血玉,够换三颗筑基丹。”
“筑基丹?”另一个嗤笑,“赵长老要的是战功。
上回青禾村的’魔修‘,不就给他换了座藏经阁?“
我攥紧史稿的手在抖。
青禾村——那是柳知微给的战报里,写满活人名字的地方。
午后时分,山坳里冒出几间歪倒的草房。
赵长风勒住马,玄色道袍上的云纹跟着颤:“到了。”
所谓“魔修老巢”不过是个破村子。
断墙根下还晾着半条蓝布衫,石磨上沾着没擦净的玉米面。
可本该在田埂上跑的孩童,在灶前烧火的妇人,全没了影子。
“搜!”赵长风挥袖,几个弟子提着剑冲进草房。
我跟着往村后走,忽然听见“咔啦”一声——石屋的铁链在响。
那石屋的门比寻常高两寸,铁锁上的锈迹新鲜得能刮下粉。
我刚凑近,就听见里头传来抽噎声,像被掐住脖子的小猫。
“赵长老!”有弟子喊,“这里锁着人!”
赵长风的脸色变了一瞬,又立刻板起来:“魔修惯会装可怜,破开门。”
铁剑劈开铁链的动静惊得我耳膜发疼。
门“吱呀”一声开的刹那,我看见个缩在墙角的影子——粗布短褐被血浸透,发梢滴着水,正砸在青石板上,“嗒,嗒”。
她抬头时,我差点喘不上气。
那是张比我还小的脸,左颊有道青紫色的指痕,从颧骨一首掐到下颌。
最骇人的是她手腕——两道深可见骨的勒痕,像被铁链生生磨出来的。
“记。”赵长风的声音像块冰,“魔修余孽,困于巢穴。”
我摸出照心笔,墨在砚台里晕开。
笔尖触到纸页的瞬间,那姑娘突然抓住我的袖口。
她的手凉得像块冰,指甲缝里全是泥:“姐姐...我不是...”
我喉头一热,笔锋重重顿在纸上。
第一行字刚写完“女子着粗布短褐,遍体鳞伤”,第二行就不受控地涌出来:“此女非魔。”
金光“刷”地窜起来,照得纸页透亮。
周围的弟子全噤了声,赵长风的脸白得像张纸。
谢无妄不知何时站到我身后,降魔杵在地上敲出轻响:“佛前不欺。”
赵长风突然笑了,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起来:“苏仙史笔力惊人,倒显得我等粗笨了。”他挥挥手,“押回山门,待掌门发落。”
两个弟子架起那姑娘时,她的脚在地上拖出两道血痕。
我想拦,可赵长风的目光扫过来,像把淬毒的刀——他在提醒我,这是仙门的“除魔”,不是凡人的公堂。
夜里,我揣着半块冷炊饼摸到柴房。
看守的弟子正靠在门框上打盹,我把饼往他怀里一塞,他迷迷糊糊就放了行。
柴房的草堆里,那姑娘蜷成团。
我刚蹲下,她就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他们说我爹偷粮...可那是赵长老欠的粮钱!”她从衣襟里扯出块布条,血渍己经发黑,“我爹拿这欠条去讨,被他们打断了腿...我去理论,他们就说我是魔修...”
布条上的字我看得清楚——“玄清赵长风购粮三千斤,欠款未结”,末尾的墨印还带着赵长风常用的沉水香。
“姐姐,”她的眼泪滴在布条上,晕开个淡红的圈,“我叫阿芸...我爹还在村东头的破庙里...他们说要烧了庙...”
我攥紧布条,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照心笔在袖中发烫,像父亲当年捏着我的手教我握笔时的温度。
“阿芸,”我抹掉她脸上的泪,“明日我就写,写赵长风如何逼良为魔,写玄清派如何...”“嘘——”阿芸突然捂住我的嘴。
窗外的月光猛地暗了。
我听见巡夜弟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混着铁器相撞的轻响——是赵长风的玄铁剑。
我把布条塞进怀里,冲阿芸点了点头。
她松开手时,我摸到她掌心有道新伤,应该是刚才塞布条时被碎瓷片划的。
出柴房时,巡夜的灯笼光扫过我脸。
我低头盯着自己的影子,看见怀里的布条鼓起个小包,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后半夜起了风,吹得窗纸“哗哗”响。
我坐在案前,把阿芸的话一字一句抄进史稿。
照心笔的金光大得晃眼,连烛火都被压得只剩豆粒大。
末了,我加了句:“大楚三十七年秋,玄清赵长风囚民女阿芸,诬作魔修。”笔锋顿了顿,又写,“真相在此,笔作刀,斩妖邪。”
窗外传来雄鸡打鸣的声音。
我推开窗,山风卷着晨雾灌进来,凉得人清醒。
远处的山影里,好像有火把在动——是赵长风的弟子们在整队。
明日,他们要去“围剿残党”。
可他们不知道,这村里的“残党”,不过是躲在破庙里的老弱妇孺。
而我的笔,己经蘸好了墨。
我摸了摸怀里的布条,又看了眼案头的史稿。
天快亮了,该让有些人,见见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