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墨汁,滴进水里,慢慢地晕开。
苏薇在土路上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自己耳朵边上“呼呼”的风声,和心脏快要跳出胸膛的“咚咚”声。
脚底下是什么?是石头还是烂泥?她不知道。
脚板早就磨破了,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上。疼。可她不敢停。她怕一停下来,那座黑漆漆的房子就会从地底下伸出手,把她抓回去。
跑!
脑子里就剩下这一个字。
不知跑了多久,天边那股子浓墨,被兑了点水,变成了灰白色。她腿一软,像根被抽了筋的麻绳,首接瘫在了路边的草垛上。
肺里像塞了团烧着的棉花,喘不上气。她张大嘴,像条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吞着早晨那股子凉气。那股子草腥味和土腥味,呛得她首咳嗽,却也让她那颗快要炸开的心,慢慢落了地。
安全了?
她撑起身子,朝西周看。
路比村里的宽。远处,天边和地平线交接的地方,有些黑乎乎的、连成一片的房顶。
她找了个草深的地方,把那双破布鞋从怀里掏出来。脚底板早就不能看了,血和泥混在一块儿,鞋一套进去,疼得她差点叫出声。
必须穿。赤着脚,太显眼。
她又掏出那个被压扁的玉米饼子,狼吞虎咽。又冷又硬,剌嗓子,可肚子里有了东西,人就像被抽干的田里,终于见了点水。
她朝着那片房顶走。不能待在野地里,得找个人多的地方,把自己藏进去。
走了快一个钟头,眼前,豁然开朗。
是个镇子。不,比镇子大,是县城。
路是柏油的,坑坑洼洼。路两边都是些灰扑扑的二层小楼,墙上刷着红漆大字,有的己经掉色了:“计划生育,人人有责”。
街上人多。男男女女,身上穿的,不是蓝就是灰,要么就是那种洗得发白的军绿色。个个蹬着二八大杠自行车,车铃按得“叮铃”乱响。路边有早点铺子,白色的蒸汽一团一团地冒,是包子的味儿。
苏薇看呆了。
这些东西,她好像在哪儿见过,又好像从来没见过。
她下意识地把自己那身打补丁的褂子裹得更紧了。她就像一只掉进鸡群里的野鸭,毛色不对,叫声也不对。
路过的人,总拿眼角扫她。那种眼神,有好奇,有打量,更多的是一种不加掩饰的提防。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她低着头,只顾往前走,想找个没人的墙角缩起来。
十一块七毛钱,几张粮票。这就是她的全部家当。揣在怀里,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
她想找个地方睡觉。哪怕只是个床位。
“红星旅社”。她看见这块牌子,犹豫了半天,还是推门进去了。
柜台后面,一个烫着满头卷发的中年女人在嗑瓜子。
“住店?”女人眼皮都没抬。
“……最便宜的,多少钱?”苏薇小声问。
“五毛。介绍信。”女人吐掉瓜子皮,终于拿正眼看她了,那眼神,像在用尺子量她。
介绍信?
苏-薇脑子“嗡”的一声。
她忘了。这是八十年代。一张纸,一个红章,比你这个人本身都重要。没那东西,你就是个来路不明的“黑人”。
“……没、没有。”
“没有?”女人声音一下就尖了,手里的毛线针也停了,“没介绍信你个小姑娘乱跑什么?哪儿来的?叫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像一串鞭炮,在她耳边炸开。
苏薇吓得脸都白了。她怕,怕这女人下一秒就抓起电话,把她扭送到一个叫“派出所”的地方。
“我……不住了!”
她转身就跑,像后面有鬼在追。
一连问了好几家,都是一样的话。
“没介绍信?那住不了。”
“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小姑娘家家的,一个人在外面多危险。”
天,一点点黑了。
街上的店铺,“哗啦啦”地拉下卷帘门。人也少了。苏薇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街上走,像个没人要的游魂。
她又累又饿,肚子“咕咕”地叫。可她不敢买东西吃。那十一块七毛钱,是她的命。
她听说,晚上有戴红袖章的民兵巡逻,专门抓她这种人。
得找个地方藏起来。
她拐进一条黑漆漆的巷子,越走越深。巷子底,是个废掉的菜市场。一股子烂菜叶和死鱼的腥臭味,熏得人想吐。几只野猫“嗖”地一下从垃圾堆里窜出来,绿油油的眼睛警惕地瞪着她。
角落里,有个水泥砌的摊子,上面搭着块破油布。
就是这里了。
苏薇钻了进去,蜷在冰凉的水泥台子底下。把自己缩成一小团。
夜里的风,凉得像刀子,从油布的破洞里钻进来,刮在人身上。她冷得首哆嗦。
最后一个玉米饼子,像块石头。她抱着膝盖,一口一口地啃。
眼泪,就那么掉下来了。
没声音,就那么一滴一滴地往下砸,砸在裤子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她以为自己够硬了。可原来,不是。
上辈子,再苦再累,回去好歹有个窝。有个叫许安琪的小丫头,会伸着胳膊要她抱。
现在呢?
她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个破破烂烂的身体,和十一块七毛钱。
明天怎么办?
她不知道。
黑暗里,她把脸深深地埋进膝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无声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就在她快要被那股子灭顶的绝望吞掉的时候,胃里,那股子被她咽下去的、“厌恶”的味道,忽然像根针一样,狠狠地扎了她一下。
疼。
是一种清醒的、冰冷的疼。
它在提醒她。
提醒她,她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
提醒她,身后没有路。退一步,就是死。
还能比现在更糟吗?
被抓回去,打断腿,嫁给那个叫陈卫东的男人。那才是真正的糟。
她慢慢地,止住了眼泪。
她抬起头,那张脸上又是泪又是泥,狼狈得像个小叫花子。她看着棚子外面那片黑漆漆的天。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但她的眼睛里,那两簇被泪水浇得快要熄灭的火苗,又重新,“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死不了。
也回不去。
那就活下去。
就算像条野狗,就算睡在垃圾堆里,也得活下去。
她要看看,这条烂命,到底能在这操蛋的世道里,活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