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初春的湿冷尚未完全褪去，高三下学期便裹挟着更沉重的气压席卷而来。一模考试的成绩单像一张冰冷的讣告，贴在教室后墙最显眼的位置。徐意盯着那个刺眼的数字——138名，比上学期期末整整掉了40名——感觉胃里像塞满了浸透冷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坠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翻动书页的哗啦声，像无数细小的鞭子抽打着神经。
午休铃响，人群涌向食堂。徐意没动，教室里很快只剩下她一个人。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香樟树新抽的嫩叶在冷风中瑟缩，像她此刻摇摇欲坠的信心。她终于撑不住，额头抵在冰凉的课桌边缘，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那些熬夜刷题却收效甚微的疲惫，父母欲言又止的关切，还有对未知未来的巨大恐慌，在这一刻汹涌而至，几乎要将她淹没。一模的失败，像一块巨石，压垮了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堡垒。
“啪嗒。”
一本厚厚的、边缘磨得发毛的黑色硬壳笔记本，轻轻放在了她的桌角。
徐意猛地抬头，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湿意。江泽枫不知何时站在了她旁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窗外灰暗的光线，带来一片安静的阴影。他穿着干干净净的校服外套，拉链拉到顶端，遮住了下颌线。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垂眸看着她，眼神深邃得像沉静的夜海，没有怜悯，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修长的手指点了点那本黑色笔记本——是他的物理竞赛错题本，里面是他攻克难关的痕迹。然后，他又从自己桌上拿起徐意那本深蓝色的语文素材本，动作自然地放在了他笔记本的旁边。
交换笔记。这是他们之间最熟悉、也最默契的联结方式，无关其他，只关乎学习路上的并肩。
徐意看着那两本并排躺着的笔记本，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又被她死死忍住。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考砸了，感觉……好累，好难。” 这一次，她坦诚地说出了那份沉重的疲惫感。
“嗯。”江泽枫的声音很低，像初春拂过湖面的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他拉开她前座的椅子坐下，侧身对着她，目光落在窗外湿漉漉的香樟树叶上。“一模的卷子在吗？”
徐意愣了一下，点点头，从抽屉深处抽出那张折痕明显、分数刺眼的数学试卷。
江泽枫接过试卷，修长的手指快速翻动着，目光沉静地扫过那些被打上红叉的地方。他看得很快，也很专注。片刻后，他指着其中一道大题：“这道题，思路是对的，但计算跳了关键一步，扣了冤枉分。” 又翻到另一页，“这里，公式记混了，基础概念没吃透。” 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不带任何评判，只是冷静地指出问题所在，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医者在分析病灶。
徐意怔怔地听着。他精准地指出了她的痛点，那些她自己都模糊不清的失误根源。那些红叉带来的羞耻感，在他平和的剖析下，似乎褪去了一些狰狞，变成了可以具体攻克的目标。
“压力大，是因为觉得时间不够，漏洞太多？”他放下试卷，目光转向她，带着一种询问的认真，而非指责。
徐意用力点头，喉咙哽住说不出话。
“时间对谁都一样。觉得漏洞多，就一个个填。”江泽枫拿起他那本黑色错题本，翻开其中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推导和反思，“你看这个，我当初卡了三天。”他指着其中一道极其复杂的电路题，“不是也过来了？关键是，找到那个卡住你的点，然后死磕。”
他的话语朴实无华，没有华丽的鼓励，却带着一种理科生特有的务实和力量感。他分享的是他自己的挫败和坚持，而非空洞的安慰。这比任何“别灰心”都更有说服力。
“你的语文笔记，”他拿起那本深蓝色的本子，指尖拂过封面，“条理清晰，重点突出。你整理它们的时候，思路是没问题的。现在需要的，是把这种清晰，重新找回来。”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更加坚定，“别被一次考试打乱节奏。一模的意义，是给你一张清晰的地图，告诉你现在在哪里，坑在哪里。剩下的路，一步一步走。”
徐意看着他沉静的眼眸，听着他笃定的话语，那颗被绝望和疲惫塞满的心，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清泉。沉甸甸的棉絮仿佛被一点点冲刷开，露出了底下尚未熄灭的火种。他不是在许诺一个光明的未来，而是在教她如何看清脚下的路，如何重新拿起武器战斗。那份纯粹的、基于对彼此学习能力了解的信任和支持，像一道坚实的壁垒，暂时抵挡住了外界的狂风骤雨。
那股几乎将她压垮的窒息感，奇迹般地消散了一些。堵塞在心口的梗塞感，被一种踏实的力量感所取代。她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或许是因为说了这么多话？），之前篮球场上那句“朋友”带来的冰冷刺痛，似乎也被这份实实在在的、并肩作战的情谊所温暖、所覆盖。他此刻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以一个战友的身份，在帮她分析战局，重拾武器。
一股暖流从心底缓缓升起，驱散了西肢百骸的寒意。徐意用力眨了眨眼，将残余的泪意逼退。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覆上了那本属于江泽枫的黑色错题本。封面的硬壳带着他指尖残留的微凉，却又仿佛蕴藏着滚烫的力量——那是知识的力量，也是坚持的力量。
“嗯。”她用力点头，声音虽然还带着点沙哑，却己重新找回了坚定。她拿起自己的语文素材本和那张刺眼的数学试卷，将它们和江泽枫的错题本一起，工整地摆在桌面上。“我知道了。我会……重新梳理，一个一个来。” 她拿起笔，目光落在刚才他指出的那道计算失误题上，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专注的火苗。
江泽枫看着她重新亮起来的眼睛和挺首的脊背，嘴角终于勾起一个极浅、却真实放松的弧度。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仿佛完成了最重要的一步——帮助她重新找到了起点和方向。
窗外的天空依旧阴沉，湿冷的风依旧在呜咽。但在这个堆满书本、弥漫着焦虑的教室里，徐意却感觉心头的阴霾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模的挫折不再是无法逾越的高山，而成了必须攻克的一道道具体难题。而身边这个沉默却可靠的“朋友”，他的存在本身，和他递来的那本承载着解题智慧的错题本，就是此刻最强大的安慰和最有力的支撑。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笔，重新投入眼前的题目。前路依然艰难，但至少，她不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也不再被迷茫完全吞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