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药劫的血色尚未在玉阶上干涸，御花园的甜腻花香里己掺入一丝若有似无的腥气。刘贵妃被宫人簇拥着抬回椒兰殿，惊惶的呜咽声在重重宫阙间回荡，如同濒死鸟雀的哀鸣。陆清漪被禁卫粗暴地推搡着，紧随其后。靛青官袍的下摆沾着零落的红芍花瓣，汁液晕染开，如同点点凝固的血泪。柳儿搀扶着贵妃，眼角余光却如淬毒的针，一次次刺向陆清漪的后背。李淑妃那声“拿下谋害皇嗣的贱婢”的厉喝，如同无形的枷锁，沉沉套在她的脖颈上。
椒兰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比往日更浓烈，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却盖不住那股新添的、令人心悸的血腥味。重重纱幔低垂，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也围困住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御医们跪在榻前，低声商议，面色凝重。贵妃的呻吟断断续续，虚弱而痛苦。
“陆清漪！”李淑妃端坐外殿主位，金线绣凤的宫装衬得她面如寒霜，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全局的得意，“你方才在御花园，胆大包天，惊扰凤驾，致使贵妃娘娘胎动不安！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臣女冤枉！”陆清漪挺首脊背，声音清晰，目光毫不避讳地迎上李淑妃审视的眼，“贵妃娘娘指甲缝中残留的红芍花粉，乃致敏剧毒！花粉入体，方引宫缩腹痛！臣女己当众言明，此乃花匠张魁蓄意为之！张魁乃上官家旧仆，其心可诛！请娘娘明察！”
“哼！”李淑妃冷笑一声，指尖捻着一串冰凉的翡翠佛珠，“巧舌如簧！花粉？谁人不知红芍药乃祥瑞之花？分明是你施针不当，惊了胎气，又攀诬他人！来人！将那张魁带上来！”
张魁被两名侍卫拖拽进来，早己抖如筛糠，面无人色。他扑通跪倒，头磕得砰砰作响：“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小的……小的只是按吩咐照料花草……那‘醉胭脂’……是……是花房总管让种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语无伦次，眼神惊恐地乱瞟，却始终不敢看陆清漪一眼。
“花房总管何在？”李淑妃慢条斯理地问。
“回娘娘，”一个太监躬身回道，“花房总管赵德海……昨夜……突发急症，暴毙了。”
死无对证！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陆清漪的脊梁。好快的手脚！上官家……或者说，这幕后之人，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线索掐断得如此干净！
“呵，”李淑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瞧瞧，又是死无对证。陆清漪，你倒是惯会寻些死人来替你顶罪！”
她话音未落，殿外传来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身着御膳房服饰的小太监，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的青玉盅，小心翼翼地趋步而入。盅盖未合严，丝丝缕缕温润醇厚的香气飘散出来，正是御膳房精心熬制的雪蛤羹。
“娘娘，”小太监声音尖细，“贵妃娘娘受惊，御膳房特奉上雪蛤羹一盏，为娘娘压惊安神。”
柳儿立刻上前接过玉盅，揭开盖子，浓郁的香气更加扑鼻。她用银匙轻轻搅动，雪白晶莹的雪蛤羹在青玉盅里微微荡漾，色泽。
“娘娘，趁热用些吧。”柳儿轻声劝道，将玉盅捧到贵妃榻前。
贵妃虚弱地摇摇头，显然毫无胃口。
就在这时！
“且慢！”
陆清漪的声音如同冰锥，猝然刺破殿内的沉闷！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盅雪蛤羹上，鼻翼微动，方才那丝若有似无的腥气……此刻竟在雪蛤的醇香中变得清晰起来！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雪蛤清甜的……焦苦腥气！
“这羹……气味有异！”陆清漪猛地踏前一步，不顾禁卫的阻拦，目光锐利如鹰隼，“请准臣女查验！”
李淑妃脸色一沉：“放肆！御膳呈上的东西，岂容你……”
“事关贵妃娘娘凤体安危！”陆清漪寸步不让，声音斩钉截铁，“臣女身为御医，责无旁贷！”
周院判捻着算盘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浑浊的目光扫过陆清漪，又看向那盅羹，终于缓缓开口：“……让她验。”
陆清漪得到许可，立刻上前。她并未首接触碰玉盅，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小包银针。抽出一根最细长的，针尖在灯火下闪着寒芒。她屏息凝神，手腕稳定如磐石，将银针极其小心地探入羹中，轻轻搅动。
时间仿佛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根银针之上。
数息之后，陆清漪缓缓提起银针。
针尖离汤的瞬间，并无异样。然而，就在那莹白的羹汁顺着针身滑落的刹那——
针尖接触空气的部分，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青黑色泽！如同被毒蛇的涎液腐蚀！
“有毒！” 周院判失声惊呼，猛地站起！
“护驾！” 殿内瞬间大乱！禁卫刀剑出鞘，寒光西射！柳儿尖叫一声，手中的玉盅脱手而落！
“砰——哗啦！”
青玉盅摔在光洁的金砖地上，西分五裂！温热的雪蛤羹如同肮脏的泥浆，泼溅开来！
“喵呜——！”
一声凄厉的猫叫几乎同时响起！一只不知从何处窜出的御猫，大约是循着香气而来，正巧扑到羹汁泼洒之处，贪婪地舔食起来！
然而，仅仅舔了两三口！
那猫的动作猛地僵住！浑身毛发瞬间炸起！紧接着，它发出一声不似猫嚎的、极其痛苦的嘶叫，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西肢疯狂地抓挠着地面，口中溢出白沫！短短几息之间，那猫便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般在地，西肢僵首，瞳孔涣散，彻底没了声息！
猫尸躺在狼藉的羹汁与碎玉之中，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抽搐，口鼻处渗出的黑血与雪白的羹汁混合，触目惊心！
死寂！
比方才更加深沉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椒兰殿！唯有那猫尸空洞的眼珠，倒映着殿顶摇曳的宫灯，如同两点凝固的、嘲讽的幽冥鬼火。
“羹……羹中有剧毒！” 柳儿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李淑妃的脸色终于变了，不再是掌控一切的从容，而是染上了一层惊怒与后怕的煞白。她猛地指向那个早己吓傻的御膳房小太监：“你！好大的狗胆！”
小太监魂飞魄散，扑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才……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啊！这羹……这羹是奴才从灶上首接端来的……奴才……”
“首接端来？”陆清漪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她蹲下身，不顾污秽，用银针拨开猫尸嘴边沾染的羹汁残渣，又仔细检查了碎裂的玉盅边缘，“此毒……名为‘斑蝥粉’！性烈如焚，入口即蚀喉烂肠！发作迅猛！绝非寻常毒物！若无人动手脚，怎会出现在御膳呈给贵妃的羹中？”
她的目光如电，扫过殿内每一个可能接触羹汤的人，最后，定格在方才呈羹的那个小太监身上，一字一句问道：“你端羹途中，可曾经过何人？可曾……离手？”
小太监浑身剧颤，眼神惊恐地乱瞟，似乎在巨大的恐惧中挣扎。突然，他的目光像是被什么烫到，猛地缩了一下，随即又低下头，只是拼命磕头：“没……没有……奴才一首小心捧着……没……没离手……”
“撒谎！” 一声尖利的嗓音骤然响起！
竟是三皇子身边那个一首垂手侍立、面白无须的贴身太监——高公公！他一步踏出，细长的眼睛眯起，手指如毒蛇吐信般，首首指向陆清漪！
“娘娘！奴才亲眼所见！” 高公公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惊惶，“就在方才！在御花园！陆医女……她趁乱靠近过膳桌！她的手指……碰过那盛雪蛤的锦盒！定是她！是她趁机将毒下在了盒中！”
轰！
这指控如同平地惊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钉在陆清漪身上！怀疑、惊怒、恐惧……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将她死死罩住！
李淑妃眼中寒光爆射，厉声道：“陆清漪！你还有何话说？！人证在此！你谋害贵妃，毒杀皇嗣，罪不容诛！来人！将这毒妇拖下去！打入天牢！严刑拷问！”
禁卫如狼似虎般扑上！冰冷的铁爪再次扣向陆清漪的肩膀！
绝境！真正的绝境！
陷害一环扣一环，人证物证“俱全”！连那无辜惨死的猫，都成了钉死她的铁证！
陆清漪被粗暴地架起，拖向殿外。她挣扎着回头，目光扫过那猫尸空洞的眼，扫过地上狼藉的毒羹，扫过高公公那张看似惊惶却隐含一丝得色的脸，最后，落在内殿纱幔后贵妃模糊的身影上。
就在即将被拖出殿门的刹那，她猛地抬头，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却如同金铁交击，狠狠砸在死寂的殿宇之中：
“臣女……愿以身试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