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潮湿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如同在冰冷的泥潭里挣扎。华九南靠着墙角那几个发芽土豆和干瘪萝卜头，以及水缸里冰冷的井水，艰难地维持着生命。饥饿是常态，胃里像是有把钝刀在慢慢切割，绞痛一阵阵袭来，让他浑身冒虚汗，西肢无力。寒冷更是如影随形，破旧的棉被无法抵御深秋的寒意，他常常在半夜被冻醒，牙齿咯咯作响。
最折磨人的，是那挥之不去的、被窥视的感觉。白天，他总觉得那些紧闭的门窗后面，有无数双眼睛在冷冷地盯着他这座孤零零的土屋。夜晚，更是风声鹤唳，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让他心惊肉跳，总觉得门外那东西并未走远，随时会卷土重来。
他不敢再轻易出门。每次出门打水，都像是一场冒险，低着头，步履匆匆，尽量避开所有人的视线。村里人看到他，要么远远躲开，要么投来厌恶和恐惧的一瞥，仿佛他是什么移动的瘟疫源。连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也被大人严厉告诫，再不敢靠近村西头。
这天下午，天色依旧阴沉。华九难正蜷缩在冰冷的炕上，试图用体温抵御饥饿和寒冷，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由远及近，朝着他家这边来了。
华九难的心猛地一紧！他警惕地坐起身，竖起耳朵。
脚步声停在了院门外。接着，是村长那带着官腔的、故作威严的声音响起：“华家小子！在屋里吗？出来一下！村里有事找你！”
村长？他怎么会来？华九难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挣扎着下炕，走到门边，拉开了门栓。
院门外，站着五六个人。为首的正是村长赵德贵，一个五十多岁、身材微胖、穿着相对体面蓝布褂子的男人，脸上总是挂着一种虚伪的和气，此刻却板着脸。他身后跟着张木匠，眼神依旧怨毒，还有王老头、李老太，以及另外两个村里的壮劳力，都沉着脸，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村长…张叔…王爷爷…李奶奶…”华九南低着头，小声地挨个叫了一遍，声音干涩无力。
“嗯。”村长赵德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上下打量着华九难，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华家小子，你婆走了，这屋子…就是村里的公产了。”
公产？华九南猛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村长。
“按规矩，绝户的房产田地，都归村里所有。”村长背着手，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这屋子破是破了点，地界儿也偏，但总归是块地方。村里商量过了，过些日子，就把这屋子推了，宅基地收回来。”
推了？收回？华九南如遭雷击！这破屋子，是他唯一的栖身之所了！推了他住哪？！
“村长！不行！”华九难急了，声音带着哭腔，“这…这是我婆…留给我的…我住这儿…”
“你住这儿？”张木匠在一旁阴阳怪气地插嘴，“一个尸生子，克死了亲娘，又克死了外婆！还想赖在村里？继续招灾惹祸吗？昨晚村东头老李家养的鸡，莫名其妙死了一地！脖子都被咬断了！谁知道是不是你招来的脏东西干的？！”
“就是！自从他外婆没了，这几天村里就没消停过！”李老太也尖声附和，“我家那口子半夜总听见屋后有女人哭！瘆死个人！我看就是他招的邪！”
“村长！不能留他！” “对！让他走！” 另外两个壮劳力也七嘴八舌地帮腔。
王老头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张木匠和李老太激动的样子，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别过了脸。
村长赵德贵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他看向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的华九难，脸上挤出一丝假惺惺的“同情”：“华家小子，你也看到了。不是村里不容你，是你…唉，命格太硬，留在村里，对大家都不好。”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施舍：“这样吧。村里也不是不讲情面。念在你年纪小，又是华婆婆留下的唯一血脉…”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在华九难身上扫视，“…你收拾收拾，今晚就搬出去吧。村后…乱葬岗边上，不是有个守山人留下的破窝棚吗？你先去那儿凑合几天。等村里给你凑点路费盘缠，你就…去镇上找你那个远房表舅吧！总比在村里强！”
乱葬岗的破窝棚？！华九南浑身冰冷！那窝棚早就塌了一半，西面漏风，比牲口棚还不如！而且紧挨着乱葬岗！让他去那里住，跟让他去送死有什么区别？！还有那个所谓的“远房表舅”，他听都没听过！外婆也从未提起！
这哪里是给他活路？分明是要把他赶出村子，任其自生自灭！
“村长…我…我不去…”华九难的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颤抖，“我哪儿也不去！我就住这儿！这是我婆的家！”
“由不得你！”村长赵德贵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虚伪的和气荡然无存，眼神变得冰冷而严厉，“这是村里的决定！是为你好，也是为全村人好！你今晚必须搬走！否则…”他冷哼一声，没有说下去，但那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张木匠上前一步，恶狠狠地瞪着华九难：“小崽子！别不识抬举！村长这是给你脸了！再赖着不走，别怪我们不客气！”
华九难看着眼前这群人冰冷而充满恶意的脸，看着王老头躲闪的眼神，巨大的愤怒和绝望像火山一样在胸中爆发！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异常大的眼睛里爆发出从未有过的、近乎疯狂的恨意和倔强！
“我不走！”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尖利得刺耳，“这是我婆的房子！我死也不走！你们想赶我走，除非杀了我！”
他瘦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呲着牙，露出最后的凶悍。
村长赵德贵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了一下，随即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张木匠更是恼羞成怒，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小兔崽子！反了你了！”
“老张！”村长喝止了张木匠，他阴冷的目光在华九难脸上停留了几秒，又扫了一眼那座破败的土屋，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的弧度。
“好…好…有骨气。”村长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既然你执意要守着你婆这‘家业’…那你就好好守着吧。”
他不再看华九难，转身对其他人道：“我们走！让他守着！我看他能守到几时！”
一群人跟着村长，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张木匠临走前，还回头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眼神怨毒。
华九难背靠着冰冷的门框，看着那群人消失在村巷尽头，紧绷的身体才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软软地滑坐在地上。愤怒过后，是更深的冰冷和绝望。他知道，村长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这座破屋，他守不了多久了。
婆…我该怎么办…
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