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第二期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司令府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悄然漾开了微不可查的涟漪。
哑巴刘叔识字有限，但他将那几页粗糙的油印纸张视若珍宝。在深夜灶膛只剩余烬的微光里，他一遍遍着那些文字，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亮。他将其中一份小心地藏进柴堆最深处，另一份则“无意中”掉落在浆洗房春杏常坐的青石台阶旁。
春杏识字更少，但她认得那朴拙有力的“青鸾”二字。她趁着浆洗衣物的间隙，偷偷展开，借着水光，吃力地辨认着那些关于“浆洗丫头自语”的文字。当她看到文中描述的、那些她深埋心底却无法言说的孤寂、对窗外西季的渴望、以及对未来的茫然时，瘦小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一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落入漂洗衣服的冰冷皂水里。她小心翼翼地将那页纸折好，贴身藏在了最里层的小衣里，仿佛藏起了一个温暖的秘密。
这些微小的涟漪，沈清婉无从知晓全部细节，但她能感受到府邸里某些角落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仆役们看她的眼神，除了固有的恭敬疏离，似乎多了一丝极其隐蔽的、难以言喻的东西——是好奇？是感激？还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她在回廊里走过，偶尔能捕捉到低如蚊蚋的交谈在她身影消失后戛然而止，留下的余韵却并非恶意。
然而，这丝微弱的暖意和隐秘的传播，如同在刀锋上跳舞。府邸的“秩序”拥有着极其敏锐的嗅觉。
管家那张古板严肃的脸，最近绷得更紧了。他锐利的鹰眼在巡视府邸时，扫过仆役聚居的偏院、厨房的角落、甚至柴房后的阴影时，停留的时间明显变长。他那双耳朵似乎也支棱了起来，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同寻常的窃窃私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紧张感，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低气压。
一次晨昏定省后，沈清婉刚走出柳氏的正院，便与步履匆匆的管家迎面相遇。管家停下脚步，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她身上扫过，最终落在她月白色旗袍袖口那几点洗不掉的墨渍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少奶奶，”管家的声音刻板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近日府中琐事繁杂，下人若有不当之处，或有何……异常，还望少奶奶明察，及时告知老奴。”他的话语看似恭敬请示，实则是一种隐晦的警告和试探。
沈清婉心头一凛，面上却维持着平静：“管家费心了。我平日深居简出，倒未曾留意什么异常。”她垂下眼睑，避开了管家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锐利目光。
“如此便好。”管家微微躬身，但那审视的目光依旧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才转身离去。那目光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沈清婉的脊背。
风声，真的紧了。沈清婉攥紧了袖中的手，指尖冰凉。她必须更加小心。
深夜，东厢小院。
沈清婉刚吹熄油灯，准备就寝，窗外却传来极其轻微、如同落叶般的叩击声。
笃，笃笃。
她的心猛地一跳！这绝非风声！
她屏住呼吸，悄然走到窗边，透过窗纸模糊的微光，隐约看到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轮廓立在窗外。是顾云疏！
沈清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想做什么？难道……他发现了什么？管家派他来试探？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翻腾。她犹豫着，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窗棂，不知该不该开窗。
窗外的身影似乎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回应，便弯下腰，将一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纸包，轻轻从窗棂下方狭窄的缝隙塞了进来。纸包落在窗内的青砖地上，发出轻微的“噗”声。
做完这一切，那身影没有丝毫停留，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迅速融入了院外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清婉在黑暗中僵立了片刻，才摸索着捡起那个纸包。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她看清了纸包上没有任何字迹。她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小盒散发着淡淡清苦药香的青色药膏。
药膏？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右手掌心——前几日撕开旗袍衬里时，被翡翠簪尾划破了一道细小的伤口，虽己结痂，但偶尔用力还会隐隐作痛。这药膏……是给他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是巧合？还是他……真的看到了？他送药膏来，是出于叔嫂身份的礼节性关心？还是……一种无声的、心照不宣的掩护？葡萄架下他踢开草稿纸的动作，此刻与这深夜送来的药膏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模糊却温热的暗示。沈清婉握着那盒微凉的药膏，指尖却仿佛被那清苦的药香熨帖得微微发热。黑暗中，她轻轻吁了一口气，将那盒药膏紧紧贴在心口的位置，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带着温度的浮木。
几天后，一个飘着细雨的黄昏。
沈清婉再次悄悄来到仆役聚居的偏院，想去看看王嫂子的孩子是否完全康复。她避开了主路，沿着一条僻静潮湿、堆满杂物的小巷前行。雨丝冰凉，沾湿了她额前的碎发。
刚走到王嫂子家耳房附近的小巷转角，就听到里面传来孩子清亮了许多的嬉笑声，还有王嫂子带着笑意的呵斥：“小石头！别闹！刚好了点就疯！”
沈清婉的脚步顿住，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抹欣慰的弧度。孩子好了，这比什么都强。她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静静地站在巷角的阴影里，听着里面母子间充满烟火气的温馨对话。这声音，是她在这冰冷府邸里，听到的最温暖的乐章。
她正准备转身离开，一个瘦小的身影却从耳房里跑了出来，正是小石头。他一眼就看到了巷角阴影里的沈清婉，那双因为病愈而重新变得明亮的眼睛瞬间瞪大，充满了纯粹的惊喜！他张开嘴，似乎想大声喊出什么——
沈清婉心头一紧！连忙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眼中带着恳求。
小石头很机灵，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小嘴，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依旧兴奋地看着她，无声地用口型比划着：“仙……女……姐……姐……”
沈清婉的心瞬间柔软得一塌糊涂。她迅速从袖袋里摸出几个早就准备好的铜板（这是她省下月例零头换的），快步上前，轻轻塞进小石头的手心，又指了指他家的方向，示意他快回去。
小石头用力点点头，攥紧铜板，像只快乐的小鸟，无声地跑回了耳房。
沈清婉看着孩子消失在门内，才松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巷子另一头的阴影里，似乎有个人影极快地闪了一下！沈清婉心头警铃大作！她猛地回头，只看到一片被雨水打湿的灰暗墙角，以及墙角下一小片被匆匆踩乱的泥泞水洼。
有人！是谁？是管家？还是……莉莉安的眼线？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