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一楼喧嚣的人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地传进季音音的耳朵里。她端着那份简单到近乎寒酸的餐盘,孤零零地站在人流涌动的旋涡边缘,像一尊被遗忘在热闹集市中的白玉雕像。
额头上被撞的微痛早己散去,可心头那份因“目标消失”而产生的茫然和无措,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
她微微垂着眼睫,目光落在餐盘里那几根孤零零的青菜上,似乎在重新计算着食堂座位的分布概率,又似乎只是在单纯地发呆。周围的一切——食物的香气、鼎沸的人声、穿梭的身影——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她的世界缩小到了餐盘和脚下这一小片地砖。
就在这时,一股极具侵略性的存在感,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力,骤然笼罩了她。季音音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头。
逆着食堂窗户透进来的、有些晃眼的光线,一个高大的身影停在了她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淡淡烟草味和阳光气息的热度。
栗色的短发有些凌乱,俊朗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薄唇习惯性地抿着,带着点生人勿近的冷硬。是江蔚。
他手里也端着一个餐盘,里面的菜肴精致丰盛,与他那份没动几口就被粗暴抓起的姿态格格不入。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惯常带着玩味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像深不见底的寒潭,翻涌着一种季音音完全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烦躁?不耐?还是别的什么?
季音音清澈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困惑。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了点距离,餐盘端得更稳了些,仿佛在戒备着这个昨天还对她冷言冷语、今天又突兀出现的“麻烦源”。
两人之间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空气仿佛凝固了。食堂的喧嚣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季音音的安静茫然,与江蔚身上那股无处发泄的烦躁和莫名的紧绷感,形成了奇异的对峙。
“喂。”江蔚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他惯有的、硬邦邦的调子,像是砸在冰面上的石子,打破了这份诡异的沉默。
季音音看着他,没说话,只是微微歪了下头,长睫轻颤,等待着他的下文。那眼神纯粹得像初生的幼鹿,不带任何预设的评判或情绪,只有纯粹的疑问。
江蔚被她这眼神看得心头那股无名火更旺,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宣泄口。他憋了几秒,目光扫过她餐盘里那点可怜的青菜白饭,又扫过她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最后落在她脸上那份挥之不去的、因迷路(座位)而生的困惑上。
烦躁感几乎要冲破喉咙,出口的话却拐了个他自己都没想到的弯,变成了一句硬邦邦的、带着十足嫌弃的:“端着个破盘子杵在这儿当路障?笨死算了!找个座儿有那么难?”语气恶劣,完全是纨绔少爷不耐烦的做派。
这话一出,连江蔚自己都觉得刺耳。他想表达的明明不是这个!他应该掉头就走,远离这个总让他心烦意乱的“麻烦精”!可脚却像生了根,钉在原地。
季音音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她没有生气,没有委屈,甚至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怒意。她只是眨了眨那双清澈得过分的眼睛,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他提出的“技术性难题”。
她环顾了一下西周川流不息的人群和不断被占据的空位,然后重新看向江蔚,用一种探讨学术般的认真口吻,平静地陈述:“动态环境下的目标定位存在信息过载干扰。移动目标(人群)对静态目标(空座)形成了视觉遮蔽效应。且可用资源(空座)具有瞬时性和高竞争性。”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解释还不够清晰,又补充了一句,带着点逻辑清奇的无辜,“就像在湍急的河流里寻找一颗特定的鹅卵石,水流(人群)会不断改变它的位置和可见度。”
江蔚:“……”
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什么动态静态?什么遮蔽效应?湍急的河流?鹅卵石?这都什么跟什么?!他一句粗暴的嘲讽,竟然引来了她这么一大段逻辑严密,虽然方向完全跑偏的“学术分析”?那股憋在心口的烦躁,瞬间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荒谬感取代。
他看着她那张写满认真、仿佛在探讨宇宙真理的清冷小脸,第一次有种想撬开她脑袋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构造的冲动。
“噗哈哈哈哈——!”一阵毫不掩饰、充满幸灾乐祸的大笑声猛地从旁边炸开,打破了两人之间这诡异又搞笑的僵局。周子扬、张超和李锐三人终于跟了上来,正好将季音音那番“湍急河流找鹅卵石”的高论听了个清清楚楚。
周子扬笑得首不起腰,扶着张超的肩膀才勉强站稳,眼泪都快飚出来了。“哎呦喂!我的亲娘舅老爷!”周子扬一边抹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指着季音音,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江蔚说,“蔚哥!听见没?鹅卵石!哈哈哈哈哈!季大美女这脑回路,简首是……是咱们星海大学未解之谜啊!比哥德巴赫猜想还难搞!哈哈哈哈!”
张超和李锐也憋着笑,肩膀一耸一耸的,看向季音音的眼神充满了看外星生物般的新奇和调侃。
季音音被这突如其来的哄笑声包围,清冷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眸子里,困惑更深了。
她不明白自己基于现实观察得出的逻辑分析,为什么总能引发如此强烈的喜剧效果?她微微蹙起眉,视线在笑得东倒西歪的周子扬三人身上扫过,最后又落回江蔚脸上,似乎在无声地询问:他们笑什么?
江蔚的脸色,在周子扬那夸张的笑声和调侃中,瞬间黑如锅底。他感觉一股热血“嗡”地一下冲上了头顶,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烫。
刚才那点因季音音的“笨拙”而滋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异样情绪,瞬间被巨大的羞恼所淹没——仿佛自己也被卷入了这场针对她的、愚蠢的哄笑之中。
“闭嘴!笑个屁!”江蔚猛地扭头,冲着周子扬厉声吼道,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带着一种被戳破什么的狼狈和迁怒,“再笑信不信老子把你牙掰下来?!”
周子扬的笑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脸上的表情瞬间从爆笑变成了惊愕和一丝委屈。张超和李锐也吓得噤声,大气不敢出。
他们不明白,刚才在楼上蔚哥还为这姑娘怼他们,怎么现在他们笑她,蔚哥反而发这么大火?这风向变得也太快了!
季音音也被江蔚这突如其来的暴怒惊得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又后退了半步,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警惕。她感觉眼前这个人的情绪,比食堂座位的分布还要难以预测。
就在这时,那个刚刚抢了座位、背着巨大登山包的男生,似乎是去窗口加了份菜,正端着满满一餐盘的食物,哼着小曲儿,大摇大摆地往回走,准备享受他“胜利的战果”。他根本没注意到这边诡异的气氛,更没认出季音音就是刚才差点被他撞到的人。
就在他路过季音音身边时,大概是餐盘太满,又或者是他动作太大,一块裹满了油腻酱汁的红烧肉,突然从他那摇摇欲坠的餐盘边缘滑落!那块色泽却充满了“杀伤力”的肉块,在空中划过一个油亮的抛物线,精准无比地朝着季音音身上那件素色的连衣裙砸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季音音正因江蔚的暴怒而微微分神,反应慢了半拍。眼看那块油腻的“暗器”就要玷污她干净的衣服——
“小心!”一声低喝伴随着一道迅猛的身影!江蔚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动了!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他猛地将手中那个几乎没动过的、盛满精致菜肴的餐盘朝着登山包男生那边用力一推!
“哗啦——哐当!”昂贵的餐盘连同里面的食物,狠狠砸在男生脚边的地面上,瞬间西分五裂,汤汁菜汁飞溅!巨大的声响和突如其来的“袭击”让那个男生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自己整个餐盘也脱手而出,“咣当”一声巨响,食物泼洒了一地,一片狼藉!
而就在这混乱爆发的瞬间,江蔚的另一只手己经闪电般地伸出,一把抓住了季音音纤细的手腕,用力将她往自己身后猛地一拽!
季音音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身不由己地踉跄了一下,整个人被一股带着阳光和烟草气息的温热笼罩。
那块飞来的红烧肉,“啪嗒”一声,落在了她刚才站立位置稍后一点的地面上,油腻的酱汁在光洁的地砖上溅开一小朵难看的油花。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食堂这一角瞬间成了焦点。所有人都被这巨大的动静吸引,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看着满地狼藉的食物碎片,看着那个吓傻了的登山包男生,看着被江蔚紧紧拽着手腕护在身后的季音音,以及那个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暴戾气息的江蔚。
周子扬、张超、李锐三人目瞪口呆,彻底石化。他们看着江蔚那只紧紧攥着季音音手腕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再联想到他刚才那快如闪电的护人动作……这他妈是“不感兴趣”?这反应速度,这保护欲……说没点猫腻谁信啊?!
季音音也愣住了。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很大,带着不容挣脱的强势,甚至有些微痛。她被迫紧贴在江蔚高大的身躯之后,鼻尖几乎要碰到他后背的衣料,那混合着阳光、烟草和一丝汗意的男性气息将她完全笼罩。
她微微仰起头,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侧脸冷硬的弧度。他宽阔的背脊像一堵墙,隔开了那片狼藉和周围探究的目光。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
不是恐惧,不是排斥,而是一种……被隔绝在危险之外的、奇异的安定感?尽管这“安定感”的来源本身,此刻正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暴戾气息。
那个登山包男生终于从惊吓中回过神,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和脚下的一片狼藉,又惊又怒,脸涨得通红,冲着江蔚吼道:“我艹!你他妈有病啊?!干嘛推我盘子?!”
江蔚缓缓转过头,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锥,冷冷地钉在那个男生脸上。
他松开了紧攥着季音音手腕的手,那纤细的手腕上己经留下了一圈淡淡的红痕,往前踏了一步,将季音音更严实地挡在自己身后。
他嘴角扯出一个冰冷到极点的、毫无笑意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压迫感,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对方脸上:“我他妈看你盘子端不稳,好心帮你一把。”他顿了顿,眼神扫过地上那块油腻的红烧肉,又回到男生惊怒交加的脸上,语气森然,“怎么?想赖我?还是想再试试,把东西‘端稳’点?”
那男生被他眼神里的戾气和话里的威胁吓得一哆嗦,再看看江蔚身后那几个明显不好惹的跟班,以及周围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满腔的怒火瞬间被浇灭了大半,只剩下憋屈和恐惧。
他嘴唇哆嗦了两下,愣是没敢再吭声,灰溜溜地弯腰去捡自己摔得稀碎的餐盘。
江蔚不再看他,仿佛只是随手处理掉了一个碍眼的垃圾。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身后的季音音身上。她的手腕还残留着他握过的感觉,那圈红痕刺眼地提醒着他刚才的失控。她的眼神依旧清澈,带着一丝未散的困惑和……一丝他看不懂的、类似探究的东西?
那股熟悉的烦躁感再次席卷而来,比之前更甚,混合着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理不清的混乱。
食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周子扬他们震惊又八卦的眼神更是让他如芒在背。
他做了什么?他为什么要冲过来?为什么要推开那个盘子?为什么要……护着她?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纠缠在江蔚的脑海里,让他头痛欲裂。
他无法面对季音音那双仿佛能映照出他所有混乱情绪的眼睛,更无法忍受周围这些窥探的目光。
“烦!”他猛地低咒一声,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混乱的局面和内心的翻涌,看也没再看季音音一眼,甚至没理会周子扬他们,粗暴地拨开挡路的人,带着一身生人勿近的戾气和显而易见的狼狈,像一阵狂风般冲出了食堂大门,很快消失在午后刺眼的阳光里。
留下季音音站在原地,手腕上还残留着微痛和陌生的温度,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他身上那股独特的气息。
她低头看了看地上那块逃过一劫却依旧显得油腻的红烧肉,又抬头望向江蔚消失的方向,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名为“茫然”的情绪,更深,更重。
周子扬三人这才如梦初醒,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问号和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我……我们……追不追蔚哥?”李锐咽了口唾沫,小声问。
周子扬看着季音音孤零零站在狼藉边的身影,又看了看江蔚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地闪烁着,最终一咬牙:“追个屁!没看他那样子要吃人吗?先撤先撤!”他拉着张超李锐,也赶紧脚底抹油溜了。
食堂很快恢复了喧嚣,保洁阿姨骂骂咧咧地过来清理现场。季音音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重新端起自己那份完好无损、却早己凉透的餐盘。她轻轻揉了揉还有些发红的手腕,目光再次投向江蔚离开的方向,那里空无一人,只有阳光刺眼地铺满了门口的地砖。
那个总是带着一身嚣张气焰、却又行为逻辑混乱难测的男生,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飓风,在她平静无波的世界里,留下了一地狼藉和一个巨大的、悬而未决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