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尖锐刺耳的铃声像一根淬了寒冰的钢针,毫无征兆地、狠狠地扎穿了老张的耳膜,也瞬间刺破了他想就着凉白开啃完半个冷馒头、喘上那么一口粗气的短暂安宁。他如同被电击般猛地从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椅上弹起来,喉咙里噎着的一大口干涩馒头块差点卡死他。他慌忙抓起桌上那个掉了漆的搪瓷缸,灌下冰冷的一大口从家里带来的凉白开,才勉强把那口要命的吃食冲了下去,胸口被撞得生疼。
一把抓起桌上那个磨得油亮、边缘泛白的老旧黑色塑料电话听筒,里面立刻像炸开了锅似的涌出管理处小刘那标志性的、带着哭腔的焦急声音,背景音里还清晰夹杂着瓷器狠狠砸在地板上的刺耳碎裂声和一个男人愤怒到极点的咆哮:
“老张!!我的亲爹祖宗哎!你人呢?!快!快!火烧眉毛了!!‘墨韵轩’!又是‘墨韵轩’!它那个破闸刀又跳了!!陈老板……陈老板那张快收笔的《墨荷》啊,眼看着墨全晕开了,废了!全废了!!气得他把刚沏好的紫砂壶都摔了!现在正拍着桌子骂娘呢!唾沫星子都喷我脸上了!他……他红着眼珠子吼,点名让你立刻!马上!滚过去!!不然这个月的管理费他一分都不交了!张哥,你快点啊!求你了!!”
小刘的声音又快又急,像一梭子滚烫的子弹,带着对暴怒老板的深深恐惧和对老张的拼命催促,噼里啪啦地砸进老张的耳朵里。
“就来!就来!喘口气的功夫!”老张连声应着,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铁钳般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了,咚咚咚地在单薄的胸腔里狂擂,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啪”地一声重重挂断电话,也顾不上桌上那半块可怜巴巴、早己冷硬的馒头了,一把抓起刚放下没几分钟、沉甸甸的工具包,那磨得发白的帆布带子勒进肩头肉里,转身就往外冲。那动作快得与他五十多岁、微微佝偻的身形极不相符,那是多年在古玩市场这个江湖里摸爬滚打、应付各种火烧眉毛的突发状况练就的本能反应。
“墨韵轩!墨韵轩!”他一边在狭窄、人流如织的市场通道里侧着身子小跑穿梭,一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暗骂,“这个月第几回了?!三天两头不是跳闸就是漏水!六千块工资,修电路、通下水道、当搬运工、兼看门保安…就差替人鉴宝断代、掌眼捡漏了!真当我是长了三头六臂、会七十二变的孙猴子不成?!”
汗水瞬间就从他那布满沟壑的额角、鬓边冒了出来,顺着太阳穴往下淌。他像一尾滑溜的泥鳅,身体记忆般熟练地躲避着正支起沉重摊架的摊贩、扛着大件仿古瓷器的伙计,还有那些一大早便兴致勃勃、东张西望来“捡漏”的游客。市场的喧嚣——讨价还价的吆喝、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三轮车的叮铃声——此刻在他耳边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就在他跑过一个堆满雕花木窗、酸枝木椅的仿古家具摊位时,眼睛的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了摊位旁边立着的一个巨大、刺眼的电子显示屏。那屏幕像一块冰冷的魔镜,正无情地滚动播放着本市最新的招聘信息,一行行加粗加亮的文字在幽暗中格外醒目:
“【高薪诚聘】XX科技公司 急招电子工程师,本科以上学历,月薪15K起+年终奖+股权激励……”
“【优厚待遇】XX设计院 招聘高级电气设计师,要求五年以上项目经验,年薪25万+,五险一金顶格缴纳……”
“【盛大启幕】2025年应届毕业生大型招聘会本周六在市展览馆举行,名企云集,职等你来!……”
那些闪烁着冰冷而光芒的数字、职位名称和福利待遇,像一根根细小的、带着倒钩的毒刺,狠狠地扎进了老张疲惫不堪的心底最深处。他猛地想起了昨天半夜,手机屏幕幽幽亮起时,女儿小雨发来的那条微信消息:
“爸,睡了吗?我们宿舍几个同学都商量好了,暑假想去江南那边的几个古镇写生,带队的周老师说机会特别难得,能学到课堂上没有的东西!【可爱表情】就是……可能费用稍微有点高,要交采风费、住宿和车马……爸,你觉得……行吗?”
小雨后面还小心翼翼地加了一个咬着嘴唇、大眼睛里带着期盼和不安的小兔子表情包。女儿懂事了,知道家里难,连要钱都带着试探和生怕给父亲增加负担的怯懦。
“写生……古镇……”老张心里像猛地打翻了一只陈年的五味瓶,翻江倒海。欣慰于女儿的追求和懂事,心疼她的小心翼翼,但更多的,是那沉甸甸、几乎要把他脊梁压弯的巨石般的压力。女儿学美术,画笔、颜料、画纸、写生……哪一样不是钱?那点微薄得像纸片一样的工资,应付日常柴米油盐和老母亲隔三差五的药费都捉襟见肘,常常拆了东墙补西墙……
“唉!”他重重地、从肺腑深处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憋闷、无奈和那点不敢深想的酸楚都一股脑儿吐出来。脚下的步伐却像上了发条,不由自主地迈得更快、更急了,几乎是在逼仄的通道里小跑起来。肩膀上沉甸甸的工具包随着跑动剧烈地上下颠簸,里面的钳子、扳手、螺丝刀、万用表相互碰撞挤压,发出一连串急促而单调的“叮叮当当”声响,像在给他这狼狈的冲刺打着一声紧似一声的催命鼓点。为了小雨望向画板时那双清澈眼睛里闪烁的光,为了电话里老伴提到药费时那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悠长叹息的沉默,他得跑,跑得更快些,再快些!
终于,“墨韵轩”那古色古香、挂着深褐色牌匾的雕花木门,带着一股沉沉的暮气,出现在前方通道的拐角。店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死寂的漆黑,与市场通道里渐渐明亮起来的晨光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一股浓郁而独特、仿佛沉淀了百年的气味——混合着陈年松烟墨锭的焦苦、受潮宣纸的霉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刚刚被砸碎的茶叶的残香——从狭窄的门缝里幽幽地、固执地飘散出来,弥漫在空气里。
老张在门前猛地刹住脚步,胸口剧烈起伏。他抬起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顺着下巴滴落的汗水,深吸了一口这混合着墨香、霉味和紧张气息的空气,仿佛要汲取一丝力量,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决绝,伸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