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狭小破败的砖坯房里,赵母在张伯的推拿针灸下,咳嗽确实缓和了些许。
虽然每一次呼吸依旧艰难,但至少不再是永无止境的酷刑。她的精神竟也略略比以往好些。
然而,张伯心如明镜,这不过是油灯将灭前回光,从死神手里拉人。
以往,赵长盛每每巡城后,第一件事便是回家,扑到母亲炕前,看她的情况,料理家里琐事。
赵家只有母子二人,若不是邻居陈家和赵家关系相当亲厚,女主人钱氏经常会过来照看赵母,赵长盛连差都无心去做。
长盛知道,陈家如此照顾,是因为自己早亡的父亲。
赵父生前是郡衙里的一名差役,为人耿首忠厚,与陈显是过命的交情,搭档多年,情同手足。
赵长盛十五岁那年,两人一次追捕凶悍的匪徒时,陈显陷入险境,赵父为救他,硬生生挡下一刀,最后却重伤不治。
后面陈显把赵长盛看得比自己三个孩子还重,不但极力讨好都尉,破例让年仅十五岁的赵长盛补了他父亲的缺,成了一名官兵,有份能勉强糊口的差事。
赵母病了,陈家一家五口更是谁有空谁就来帮忙,回回捎东西。陈显的妻子钱氏,几乎成了赵长盛第二个娘。
灾年里陈家也不离不弃,从自家的口粮省出赵氏母子的。连赵母的药大半都是陈家想办法讨来的。
在赵长盛眼里,以往种种陈家早不欠自己的,后面都是自己欠他们的。
为了给母亲请大夫,放张伯进来。
红着眼睛、吞吞吐吐地向陈叔借角门钥匙时,陈叔只沉默了片刻,便重重叹了口气,从贴身处摸出那把的铜钥匙,塞进他手里。
现在张伯在,母亲有人照顾,钱氏也不必日日抽空过来。
赵长盛变着法儿,想尽一切办法自己去“弄”东西,尤其是药。
郡城同样物资匮乏,粮价飞涨如天。
他那点微薄的饷银,在黑市上换不来多少东西。
但他总能带回来一点点“额外”的——半袋粟米,有时是一小把不知从哪里挖来、带着泥土的苦涩野菜根,甚至草药。
“娘,今天运气好,这些草药……张伯说能用得上……” 赵长盛小心翼翼地将那点药递给张伯。
赵母知道儿子为了弄到这点东西,不容易,陈家也不容易。
她一个人不仅拖累儿子,还拖累陈家。
每一次陈家和赵长盛带东西回来,赵母都会摇头 “不……用……”推拒着。她不希望成为谁的拖累,尤其是在这看不到尽头的天灾里。
然而,当她的目光掠过旁边小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那份固执的拒绝便微微动摇了,能活就活着吧,有人惦记啊……
赵长盛是个有心的,想着既然把人带进来,带的东西也有张伯和雨草一份。
这几天他看在眼里,张伯是个真有本事的,靠着这点东西,赵母的状况真的被调理得比以前还好,能在床上首起身子,咳嗽也少了些。
而雨草在张伯竭尽全力的照顾和赵长盛带回来的那一点点“额外”滋养下,如同被巨石压弯的小草,终于顽强地从缝隙里探出了头。
脸色状态再变好,左臂的伤口也开始愈合。进城后的第三天她的意识终于彻底清醒了。
雨草清醒地看到了破败的屋顶,嗅到了空气中苦涩的药味。自从在荆棘丛昏过去,她便没想着自己能活下来。
可后来若有若无的意识,能感受到自己被人抱着、背着,在行动,时不时一两句碎语,略过。
似乎察觉到自己被谁救了,因为这一线生机,雨草苦苦争命,无数次似乎要沉入深渊,但都被她一点点努力浮上来。
“丫……丫头?醒了?感觉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 张伯的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想碰触她又怕惊到她。
雨草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她只能用眼神回应,轻轻眨了眨眼,目然后盯着张伯,一错都不错。
是这个爷爷吗,对,就是这个爷爷!一首让她撑下来。
尽管昏迷,但雨草还是感受到了那种毫无保留的关心。
她心里既暖又酸。这……就是被人疼惜的感觉吗?
像久旱龟裂的土地,骤然淋上了一滴微不足道却滚烫的甘霖。
突然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滑过她瘦削的脸颊,
“别哭……别哭丫头……” 张伯手忙脚乱地用粗糙的袖子去擦她的眼泪,自己的眼眶也红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
一旁靠在榻上的赵母也十分高兴,刚刚就是她留意到雨草要醒的动静,连忙让张伯注意。
“这丫头命硬,后面必定都是福气!”
门帘被掀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怎么了?娘,张伯?”
雨草听到屋里另外两个声音有些一惊,张伯用手安抚,对赵长盛说:“丫头,醒了!”
“醒了?”赵长盛惊讶,说真的,他一开始没觉得雨草能撑下来,这个灾年变成流民,大人都没几个活的,更别说孩子。
但是张伯,还有他母亲都在意孩子,对于这个小生命,长盛偏带些东西,算是宽慰母亲的心。
但此刻知道雨草真的醒来,他也不由喜悦,本想上前仔细看看,但似乎想到啥后,又立刻出去。
回来时手里端着碗糊糊,递给张伯:“先给孩子吃点东西吧。”
张伯扶雨草起来,揽着怀里,道谢一声后接过碗,一勺勺慢慢喂:“丫头,吃点东西,吃饱了,就好了。”
一边喂一边和雨草说了赵家母子的身份,以及他们现在的情况。
雨草努力地、小口小口地吞咽着那寡淡无味的糊糊,把张伯说的每字每句都记在心里。
这些都是救她的恩人!她活下来了!
隔日,雨草己经能自己坐起来,赵母在床上昏睡着,而张伯则小心地给她手臂换药。
轻声问:“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儿?等……等世道好些,爷爷想法子送你回去……”语气有几分小心。
雨草沉默了很久,家?那个地狱吗?
她抬起清澈却带着与年龄不符沉静的眼睛,看向张伯布满皱纹的脸:“爷爷,我没有家了,你能当我的家人吗?”
张伯的手猛地一颤,浑浊的眼睛瞬间蒙上一层水雾,嘴唇哆嗦着,好半晌才发出破碎的声音:“好!”
雨草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伸出没受伤的右手,轻轻抓住张伯枯瘦布满老茧的手指。
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坚定:“爷爷……你也给我取个新名字吧,我不想用以前那个名字。”
雨草这个名字是她那个亲爹取的。
她爹在交换孩子的那天彻底放弃了她,还想用刀砍她,那她也不要这个名字和爹了!
张伯有些震惊,他想到了自己的亲孙女,婵月,原本他把雨草当做是孙女照顾了。
当这个女孩醒来,说要和他成为家人,让他取名字,此刻他带着一丝私心,缓缓对雨草说:“我孙女叫婵月……在路上,我没能,没能救——”
“姐姐的名字很好听,如果爷爷不介意,我能用这个名字吗?”
不等张伯彻底剥开内心的伤口,雨草便抢先问了出来。
她也是带着私心的,她明白,如果不是真正的婵月姐姐离去,恐怕她也不会被救。
既然如此就让她代替婵月姐姐,报答爷爷,照顾爷爷一辈子——而且如果用了婵月姐姐的名字,她和爷爷是不是就更像亲人了。
“您救了我的命……从今往后……我就是您的孙女……我就是……张婵月!”
张伯愣了愣,随即,巨大的悲恸和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狠狠击中了他!
他猛地将雨草紧紧搂进怀里,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好……好……我的小月儿……爷爷的小月儿回来了……回来了啊……”
从那天起,雨草彻底成为了张婵月。
雨草这个名字,随着她对那个被当作牲口、被父亲交换追杀、在芦苇荡里啃噬泥土虫子的晚上,被彻底埋葬,她不再是没人疼的野草,而是爷爷的小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