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首领跪伏在玄铁大殿,猩红地毯蜿蜒如血渠。
青铜灯盏映着高座上老者袖口翻涌的赤纹。
那并非刺绣,而是活物般的血线在皮下游走。
“化神境威压?!”
长老指节敲击兽首扶手,每一声都似骨裂,“青岚宗哪来的化神老怪!”
殿侧阴影中走出一名面覆蛇鳞面具的女子,指尖捻着份靛蓝名册。
“爹爹,青岚宗弟子名录在此,逃走的那苏青雪是苏沧海的养女,与我一般,刚突破炼气期五层,至于那个许靖安,区区一个外门弟子,凡胎废体,绝无可能引动天地威压。”
她指甲划过苏清雪的名字,溅起星火,“但此女被苏沧海用秘法封了青岚诀,那功法需神念传承,必须抓活的…”
长老袖中血线骤然暴起,缠住黑衣人脖颈:“找!掘地三丈也要活捉苏清雪!至于那许靖安……”
血线绞入皮肉,带出汩汩黑血,“死活不论,都给我带回来!”
“遵命!”
黑衣人拱手退下。
“爹爹,不如让女儿下山走一趟,亲自抓那贱人回来,给爹爹出口恶气。”
“你?”
血玲珑垂着手站着,蛇鳞面具毫无表情。
雨点打在殿顶黑瓦上的声音传进来,沙沙的,更显得殿里死寂。
“是。”
她就回了一个字,没解释。
长老袖子里那些活物似的赤纹蠕动得更快了点,像是在皮肤下游走的蛇群。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那敲击兽首扶手的声音停了,又等了好像很久,久到连雨声都显得烦躁了。
“……那就去吧。”
声音又冷又平,像扔块骨头给狗,“见机行事。”
血玲珑还是那副样子,垂着头:“明白。”
她转身就走。
玄铁殿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上,隔绝了外面阴冷的雨汽和里面那股铁锈似的血腥味。
雨还在下。
泥水没过脚踝。
许靖安感觉背上的苏清雪越来越沉。
她的呼吸喷在脖子后面,又短又促,带着一种压抑的痛苦。
腰上那块染血的靛蓝布条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那上面暗金色的纹路好像比之前更亮了点,不刺眼,但存在感很强,像埋了根烧红的铁丝在布下面,微微发烫。
“西……西陵城……”
苏清雪的声音气若游丝,牙齿有点打颤,“往西……找沉舟……叔叔……他……”
话没说完,又一阵剧烈的咳嗽,身体跟着抽搐,勒紧了他脖子的手臂冰凉。
许靖安闷头走路,每一步都陷得很深。
他听见背上人断断续续的话,心里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靠救美得报恩啥的,早就被泥巴泡没了。
逼王残魂又在脑子里装死。
原主那点执念也安静着,只剩一个念头:离开这鬼地方,找个能避雨的角落。
西边,大概吧。
那点模糊的灯火影子在雨里像个幻觉。
“别说话了。”
他回了一句,声音嘶哑。
他自己都快散架了,每走一步全身骨头都在呻吟。
雨水流进眼睛里,又辣又涩。
天快黑透的时候,运气不算太差,撞见了路边那个塌了大半的草棚子。
几根焦黑的柱子支着一个漏雨的角落。
没得挑…
这鬼天气能找着个背点风的破烂地方就是造化。
许靖安几乎是跪着把苏清雪从那稀泥上拖进棚子底下。
自己靠着根半焦的柱子滑坐到地上,胸口火烧火燎,肺像个漏气的猪尿脬。
棚顶噼里啪啦漏着雨,砸在积水的烂泥地上。
空气里是湿木头、焦糊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膻混在一起的怪味。
苏清雪瘫在他对面,靠着另一根柱子,大口喘着气,脸白得没有一点人色,眼睛在昏暗里也没什么焦点。
“沉舟叔叔……”
她又喃喃出声,仅剩的希望。
“爹的生死之交……在西陵城码头……有船行生意……一定肯……”
话没说完,她猛地蜷缩起来,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巴,身体剧烈地抖。
许靖安看见她指缝里似乎有什么湿滑发亮的东西闪了一下。
借着外面那点稀薄的雨水反光,不像水珠,倒像是……指甲盖那么小的一片东西,湿漉漉,暗沉沉,微微反光。
像鳞片。
他心口猛地一跳。
另一边,血玲珑剥下了那身象征性的黑色装束和累赘的蛇鳞面具。
换上的是一套普通的、沾了些泥点的粗布衣裙。
梳的是青岚宗女弟子最常见的样式。
散碎头发贴在苍白的脸侧,脸上有精心做出来的擦伤。
整个人狼狈又惊惶,像个刚在灭顶之灾中侥幸爬出来的幸存者。
她手里紧紧攥着半块碎裂的、糊着泥巴的普通弟子令牌,目光透过如织的雨幕,望向西边那一片迷蒙。
西陵城吗?
她嘴角牵动了一下,没笑意。
很好。
那条路长着呢,而他们俩,一个半死不活,一个资质平庸,能走多快?
雨更急了,抽打着朽坏的棚顶,噼啪噼啪。
苏清雪蜷缩在柱子旁,死死捂着嘴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刚刚那一闪而过的鳞片反光,像一枚冰冷的针,扎得许靖安心底首冒寒气。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也许是雨水反光的角度,也许是疲惫产生的幻觉。
棚子里潮湿阴冷,空气里混杂着霉味、焦糊气和那股若有若无、越来越重的……像是河底淤泥搅动散发出的腥气。
寒意顺着湿透的衣服往骨头缝里钻,许靖安抱着胳膊,牙齿有点打颤。
背上的伤口被冰冷一激,火辣辣地疼。
他偷偷挪了下位置,想离苏清雪稍微远点,莫名地感觉那个蜷缩的身影像一个正在漏风的冰窟窿。
“咳……咳咳……”
苏清雪猛地弓起腰,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手指无力地从嘴边滑落,捂向了腰腹的伤处。
那块染血的靛蓝布条己经浸透了水,紧紧地贴在皮肤上,暗金色的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冰冷的蛇蜕,闪烁着非人的光泽。
这次,许靖安看得更清楚了——不是鳞片。
就在她手臂内侧,靠近腋下的皮肤,绷紧、变形,下面有东西在微微起伏。
许靖安头皮发麻,感觉一股冷气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
“逼王!喂!”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但脑子里一片死寂。
该死的残魂,又装死!
恐惧和荒谬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他救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或者说……她身体里还装着什么?
他正不知如何是好,棚子外面的雨声里,隐约夹杂了一丝不一样的声音。
不是雨打万物的混沌声响,是脚步踩进深泥的噗呲声,沉重而缓慢,一步,又一步……由远及近。
有人!
脚步声停在了摇摇欲坠的棚子门口。
雨幕如帘,一个身影孤零零地立在泥泞中,湿透的粗布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身形。
散乱的发丝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几缕混着泥水,遮住了部分额头和眼睛。
一张脸上布满了泥点、擦伤和凝固的、混着血丝的污泥,左脸颊上一道新划破的口子正渗出一点点的红色,很快被雨水冲淡。
她没有伞,就那么站着。
雨水顺着她的下颌线淌进衣领。
眼神空洞地望着破草棚,透着一种被巨大灾难彻底抽空了魂灵的木然和惊恐。
身体微微打着冷战,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半新的背篓,篓子歪着,里面塞着几个沾满泥污、蔫头耷脑的野菜根,篓子边缘搭着几株折断的药草。
篓子的重量似乎让她不堪重负,又似乎是本能地在抓住什么。
最显眼的,是她右手死死攥着的一块东西,半块裂开的木头牌子,沾满了污泥,只能从断裂的茬口勉强看到一点靛蓝色的漆印痕迹,以及一个模糊变形的“岚”字残笔。
青岚宗的普通弟子令牌。和此刻棚子里两个“死里逃生”的人一样,一个“侥幸”爬出炼狱的幸存者。
她似乎鼓足了全身的勇气,才迈出了一步,一只脚踩进了棚子边缘浑浊的积水里,溅起小小的泥花。
她停在那里,雨水顺着睫毛流下,像无声的泪水。
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微弱到几乎被雨声吞没的气音:
“师……师兄……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