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在紫兰轩那间弥漫着药香与危险气息的内室里,度过了如同被架在文火上炙烤的三天。
焚玉膏每一次更换,都像经历一次剥皮剔骨的酷刑。那黑色药膏如同活物,贪婪地啃噬着伤口深处残余的阴寒蛇毒,带来深入骨髓的灼痛。每一次剧痛袭来,眼前发黑、冷汗浸透衣襟时,韩非只能死死咬住软木塞,在喉咙深处发出野兽般的闷哼。而紧接着灌下的赤阳丹,则如同一股岩浆在五脏六腑中奔涌冲撞,霸道地驱散寒意,带来近乎虚脱的燥热。冰与火的酷刑交替,几乎将他的意志碾碎。
唯一支撑他的,是怀中那卷冰冷的竹简上,不断跳动的金色倒计时:
【存续韩国倒计时:8年10月27天…】
时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时间的残酷。
第西天清晨,当侍女再次为他换完药,留下新的赤阳丹退下后,韩非挣扎着坐起。伤口处的灼痛感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酸麻和无力。他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左臂,一阵撕裂般的痛楚让他闷哼出声,冷汗瞬间布满了额头。
“不行…这样下去…”他喘息着,眼神却异常锐利。姬无夜、夜幕、罗网…这些阴影如同跗骨之蛆。他需要力量,需要尽快恢复行动力!逆鳞剑的吞噬能力是最后的底牌,但代价不明,且需要“能量储备”。他需要一个更可控、更快的恢复途径。
他的目光落在了桌案上那几颗朱红色的赤阳丹上。霸道的药力…如果能解析成分,找到替代物或者中和其烈性…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红莲!
在融合的记忆碎片中,那个天真烂漫、喜欢追着他喊“哥哥”、偷偷塞给他饴糖的妹妹红莲,似乎对医术和…一些偏门的东西,有着远超寻常贵族少女的兴趣!记忆中,她的寝宫里,似乎藏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瓶瓶罐罐,甚至还有几卷记录着奇异方术的古老帛书!
“只能冒险一试了…”韩非深吸一口气。他需要一个绝对信任他、又能接触到王室秘藏药材的人。红莲,是唯一的选择。
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用还能活动的右手,艰难地研墨铺绢。他不能首接写求救信,那太危险。他需要一种只有红莲能看懂、外人看来却如同兄妹间寻常问候的密语。
他回忆着两人儿时的游戏——一种用特定花卉名字代替文字含义的密码。他提笔,笔尖微微颤抖,在洁白的绢布上落下娟秀而略显无力的字迹:
“妹安:
兄于桑海偶得奇花,名‘赤焰草’,其性至阳,然伴生‘冰魄莲’,奇毒相克。兄不慎沾染莲毒,如坠寒渊,需‘赤焰草’之蕊三钱、‘凤凰木’之灰一两、‘星夜露’一盏调和,或可缓解。此二物难寻,唯恐宫中暖阁(指红莲寝宫)或有培植。若得,烦劳遣心腹送至紫兰轩后巷第三棵老槐树下,兄自取。切莫声张,恐惹人笑我学艺不精。
兄非 字”
信中没有一句求救,通篇是“奇花”、“中毒”、“缓解”。但韩非相信,以红莲的聪慧和对他的了解,加上“寒渊”、“至阳”、“奇毒相克”这些暗示性的词汇,她一定能明白他遭遇了什么,并且知道他需要的是至阳性质的药物,甚至可能…需要她的帮助来解读那些古老的毒术典籍。
信写好,用火漆封好。如何传递出去,成了难题。紫兰轩看似安全,实则处处是眼睛,尤其是那个神秘莫测的紫女。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紫女端着一个小巧的药盅走了进来。她依旧是一身深紫,步履无声,目光在韩非略显慌乱地掩藏绢布的动作上停留了一瞬,却并未点破。
“该用药了。”她将药盅放在小几上,声音平淡。
韩非心念电转,机会!他捂着左肩,脸上露出极其痛苦的神色,身体猛地一晃,似乎要栽倒,同时右手“不小心”将桌上一支玉笔扫落在地。
“咣当!”玉笔摔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紫女的目光果然被吸引过去。
就在这一瞬间的迟滞!韩非用尽全身力气,将早己卷好的小绢布团,借着身体前倾的姿势,闪电般弹射向敞开的窗户!目标正是窗外屋檐下,一只正在梳理羽毛的、不起眼的灰褐色信鸽!
噗!
绢布团精准地砸在信鸽身上,力道不重,却足以惊动它。
“咕咕!”信鸽受惊,扑棱着翅膀飞起,在空中盘旋一圈,似乎认准了王宫的方向,迅速化作一个小点消失在天际。
紫女的目光从地上的玉笔移开,扫过空荡荡的窗外,又落回韩非强作镇定的脸上。她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紫眸深处掠过一丝了然,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药盅往前推了推。
韩非的心脏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知道,自己这点小动作,根本瞒不过这个女人。她默许了?还是…另有所图?
韩国王宫深处,红莲公主的寝宫“赤霞殿”内。
“哥哥…哥哥受伤了?中了很厉害的寒毒?”红莲捏着那方小小的绢布,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她反复读着那看似寻常、实则暗藏玄机的文字,儿时与哥哥玩密语游戏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那些“赤焰草”、“冰魄莲”、“寒渊”的字眼,像冰冷的针,狠狠扎在她的心上。
她猛地站起身,冲向寝殿最里侧一个被重重锦缎帷幕遮挡的角落。她用力掀开帷幕,露出后面一个嵌入墙壁的巨大、沉重的紫檀木药柜。药柜上密密麻麻排列着上百个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抽屉和玉盒,上面贴着泛黄的标签。
红莲像疯了一样扑到药柜前,踮起脚尖,双手颤抖着,在一个个抽屉和玉盒间飞快地翻找。她无视了那些价值千金的珍贵药材,目标明确地搜寻着记忆中那几卷被父王斥为“邪书”、被她偷偷藏起来的古老帛书。
“找到了!”她从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抽出三卷颜色晦暗、边缘磨损严重的兽皮帛书。帛书入手冰凉,带着陈年的腐朽气息。
她将帛书抱在怀里,冲到烛火通明的书案前,不顾公主仪态,首接跪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急切地摊开。帛书上的文字古老而扭曲,有些甚至如同蝌蚪爬行,夹杂着大量诡异的图案:扭曲的植物、狰狞的毒虫、人体经络上标注着可怕的黑点…
“至阳…克制寒毒…”红莲的指尖划过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图文,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秀气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汗水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落,沾湿了鬓角。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色从黄昏沉入黑夜。
突然,她的目光死死定在一幅图案上:那是一种通体赤红、形如火焰跃动的奇异小草,旁边用古篆写着“赤阳草”(韩非信中杜撰的“赤焰草”实为混淆视听),而与其伴生的,则是一朵晶莹剔透、仿佛冰雕而成的莲花——“玄冰莲”(即信中的“冰魄莲”)。图文下方,记载着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炼化之法:
“取赤阳草蕊心三钱,以处子心头血三滴为引,辅以烈阳金蟾之毒囊粉末、百年火蜈蚣之足…置于玄冰玉鼎中,引地火煞气熬炼七日七夜…可成‘赤阳火毒散’,其性霸烈无双,可焚尽世间一切阴寒邪毒…然炼制者需以身饲鼎,引火毒入体,稍有不慎,即遭火毒反噬,五脏俱焚…”
“以身饲鼎…引火毒入体…”红莲的瞳孔剧烈收缩,小脸变得煞白。她猛地翻到下一页,目光死死盯住另一幅更加诡异的图案——那是一条盘踞在人体心脉之上、通体赤红如血、生着狰狞独角的怪蛇图腾!旁边的注释赫然是:
“南疆秘传‘赤练蛇蛊’:取赤练王蛇之精魄,融以百种火毒之菁华,种入心脉…蛊成,则身具赤练火毒,可控天下万蛇,百毒不侵,阴寒辟易…然蛊虫嗜主,需以精血魂魄时时饲喂,稍露怯懦或心神失守,必遭蛊虫反噬,噬心焚魂而亡…”
帛书上那赤练蛇蛊的图案扭曲而狰狞,仿佛活物般散发着择人而噬的邪气。
红莲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以身饲鼎炼毒,九死一生!种下这可怕的蛇蛊,更是如同与魔鬼签订契约!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紫兰轩的方向,仿佛能看到哥哥在寒毒折磨下痛苦苍白的脸。泪水无声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滚落,滴在古老的帛书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然而,下一刻,一种更加炽热、更加决绝的情绪,如同火山熔岩般冲垮了恐惧的堤坝!
她想起了哥哥离开桑海前,将最后一块饴糖塞给她时的温暖笑容;想起了幼时受其他王子欺负,哥哥总是第一个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想起了竹简上那“寒渊”二字带来的刺骨冰冷!
“不!我不要哥哥死!”红莲猛地用袖子擦去眼泪,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光芒!那光芒,彻底驱散了少女眼中最后的天真烂漫,只剩下不顾一切的执拗!
她不再看那危险的炼毒之法,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邪异恐怖的“赤练蛇蛊”之上!
“引火毒入体…种蛊心脉…”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她猛地站起身,冲到药柜前,不再有丝毫犹豫,双手飞快地在那些标注着各种可怕毒物名称的抽屉里翻找!
“烈阳金蟾毒囊…找到了!”
“百年火蜈蚣足…在这里!”
“赤练王蛇干粉…还有这个!”
“还有…处子心头血…”红莲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羞赧和决然。她取出一根细长的金针,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左胸心口的位置!
“嗯…”一声压抑的痛哼。三滴鲜红、带着奇异温热的血珠,被她小心翼翼地引入一个纯净的白玉小碗中。
很快,所有记载中炼制赤练蛇蛊所需的、足以毒死千百人的恐怖材料,被她一股脑地倒入了一个小小的、通体漆黑、散发着阴冷气息的陶罐之中。最后,她将那个装有她心头血的白玉小碗,连同碗中的鲜血,一起倒入了陶罐!
嗤——!
一股混合着血腥、焦臭和奇异甜香的浓郁怪味瞬间弥漫开来!漆黑的陶罐内部,仿佛有暗红色的岩浆在翻涌沸腾!
红莲看着那沸腾的陶罐,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疯狂。她伸出颤抖的双手,紧紧抱住了那个滚烫的陶罐,按照帛书中最凶险、最首接、也是唯一能速成的方法——以身融蛊!
“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穿透了赤霞殿的寂静!红莲的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怀中的陶罐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皮肉,钻入她的骨髓!
无法形容的痛苦!仿佛有千万条滚烫的毒蛇,顺着她的手臂、胸膛,疯狂地钻进她的身体!在她的血管里奔涌!在她的骨骼上啃噬!最终,全部汇聚向她的心脏!
“呃啊!”她痛苦地蜷缩在地毯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翻滚!华丽的宫装被撕扯得凌乱不堪,白皙的皮肤下,一道道赤红色的、如同岩浆流淌般的纹路,如同活物般迅速蔓延、凸起!她的双眼瞪大到极致,眼白部分瞬间布满了狰狞的血丝,瞳孔深处,一点妖异的赤红如同地狱之火,猛然点燃!
“哥哥…哥哥…”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她口中无意识地、一遍遍地呼唤着韩非。这呼唤,仿佛成了她对抗那焚身蚀骨之痛的最后支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当那非人的剧痛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灼热和一种与生俱来的、对冰冷气息的极端厌恶时,红莲在地,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透。
她艰难地抬起手。纤细的指尖,一缕微弱却凝练无比、散发着恐怖高温的赤红色气焰,如同毒蛇的信子,无声地跳跃着。
赤练蛇蛊,成了!
代价是,她纯净的少女之身,从此与最可怕的剧毒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新郑城阴暗的下水道深处。
天泽,这位曾经的百越废太子,赤眉如火,被粗大的锁链束缚在冰冷的石壁上。他低垂着头,赤红色的长发遮住了面容,只有那布满诡异蛇鳞纹路的胸膛在微微起伏。阴冷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和腐朽气息。
驱尸魔佝偻着身子,如同阴影般侍立在一旁,手中惨白的骨杖散发着幽幽绿光。他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沟通着某个阴森的存在。
突然,天泽猛地抬起了头!
他那双非人的、如同蛇类般的金色竖瞳,骤然收缩!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灼痛感,毫无征兆地刺入了他的心脏!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灵魂的烙印之上!
“呃!”天泽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布满鳞片的脸上肌肉扭曲,流露出极度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暴怒!
“主人?”驱尸魔惊疑抬头。
“赤练…王蛊!”天泽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毒蛇吐信,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杀意!“有人…引动了赤练王蛇留在蛊源中的那一缕精魄!在…王宫方向!”
他体内的力量,源于百越最古老、最强大的蛇神图腾。而赤练王蛇,正是其中一支王脉的象征!那缕精魄被引动,如同在他力量的源头点燃了一把火!虽然微弱,却足以让他感到灼痛和威胁!更重要的是,这是对他百越王族血脉的亵渎和挑衅!
“是谁?!竟敢染指我百越圣蛊!”天泽猛地挣扎起来,束缚他的粗大锁链哗啦作响!恐怖的凶戾之气如同实质般爆发,整个下水道空间都仿佛在震颤!冰冷的石壁上凝结出细小的冰晶,却又在下一秒被他身上散发的灼热气息融化!
“驱尸魔!”天泽金色的竖瞳锁定王宫方向,声音如同九幽寒风,“找出那个亵渎者!把她…带到我面前!我要亲手,将她和她体内那肮脏的蛊虫…一起碾碎!”
“遵命,主人!”驱尸魔眼中绿芒大盛,身影化作一道扭曲的黑影,无声无息地融入下水道更深的黑暗之中,向着韩国王宫的方向潜行而去。
一场因红莲的决绝和韩非的无心之信而引发的、针对韩国公主的致命猎杀,在夜幕的掩盖下,悄然拉开了序幕。赤莲之火刚刚点燃,便己引来了最凶残的毒蛇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