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银纱，轻柔地铺洒在通往学校后山的小径上。脚下的石板路在清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草丛里夏虫的低鸣是这片寂静里唯一的伴奏。苏梦瑶跟在江北身后，一步之遥。她看着前方那个挺拔却沉默的背影，心跳如密集的鼓点，敲击着胸腔，几乎要盖过虫鸣。刚才在礼堂门口那一瞬间的勇气，此刻在月光下、在两人无声的行走中，正一点点被忐忑和未知蚕食。他会说什么？她该怎么问？树洞…那个承载了太多秘密和心事的树洞，真的能容下她此刻翻江倒海的情绪吗？
江北的脚步在熟悉的巨大梧桐树下停住。月光被茂密的枝叶切割，斑驳地洒落在地，也洒在那方黝黑的树洞入口。他转过身，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月光从枝叶缝隙间漏下，照亮了他半边沉静的侧脸，另外半边则隐在深邃的阴影里。他的目光落在苏梦瑶身上，深邃得像月光下的深潭，清晰地映着她有些局促的身影。
“想问什么？”他的声音响起，比月光更清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打破了两人间令人窒息的沉默。没有多余的寒暄，首指核心。
苏梦瑶的心猛地一缩。所有打好的腹稿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她看着他在光影中明灭的脸，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山顶那几乎将她灵魂吸走的凝视、毕业照快门瞬间那温热衣襟擦过发梢的触感、图书馆里指尖相触的电流……所有的画面和感受瞬间汹涌回潮，冲垮了最后一丝犹豫。
“江北…”她开口，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在寂静的林间回荡，“山顶…日出的时候…你…你是不是…”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心底许久、几乎要灼伤她的问题，“…是不是…想靠近我？”
话音落下，世界仿佛陷入了绝对的静止。虫鸣消失了，风声止息了，连月光流淌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她的心跳，在耳边疯狂擂动，震耳欲聋。
江北背靠着树干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月光下清晰地波动了一下，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翻涌起复杂难辨的情绪——惊讶？了然？还是…某种被戳破的狼狈？他沉默着，目光沉沉地锁在苏梦瑶脸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看穿。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苏梦瑶感觉自己像是站在悬崖边，等待着最终的审判。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沉默的威压击溃，想要退缩时——
“嗯。”
一个极轻、极短促的音节，从江北的唇间逸出。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轻微，却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承认了！
他真的…真的想靠近她！
在那个被快门打断的、金光万丈的瞬间！
巨大的冲击让苏梦瑶瞬间失语，大脑一片空白。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释然和巨大委屈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尖酸涩得厉害。她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瞬间泛红的眼圈，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校服的衣角。
江北看着她低垂的脑袋，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用力揪紧衣角泛白的指节。月光下，少女纤细的身影被巨大的情绪冲击得摇摇欲坠。他紧抿的唇线几不可查地松动了一下，眼底翻涌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带着某种决断的复杂。
他向前迈了一步。
仅仅一步，却瞬间拉近了两人之间本就所剩无几的距离。他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暖意。
苏梦瑶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着草木的清冽，感受到他靠近时带来的、属于他的温热体温。她惊愕地抬起头，撞进他近在咫尺的眼眸里。
那双眼睛，此刻不再是深不见底的寒潭，而像是点燃了幽微的星火，在月光下跳跃着，清晰地映着她惊慌失措的脸。
“不止。”江北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沙哑，像砂纸磨过心尖，每一个字都敲击在苏梦瑶紧绷的神经上，“毕业照…也是。”
轰——！
苏梦瑶感觉自己的脸颊瞬间被点燃！毕业照！快门瞬间那温热衣襟擦过发梢的触感…原来不是错觉！是他！是他刻意地、小心翼翼地靠近！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所有的感官。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鹿。
江北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底那幽微的星火似乎跳动了一下。他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迟疑，最终，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极其克制地，落在了她微微颤抖的发顶。
不是抚摸。
只是极其短暂地、带着安抚意味的，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柔软的发丝。
像羽毛拂过，像星火燎原前最后的试探。
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电流，瞬间窜遍苏梦瑶的西肢百骸。她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记了，只能感觉到头顶那转瞬即逝、却无比清晰的温度。
“现在，”江北收回手，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但那平稳之下，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凝力量，目光灼灼地锁着她，“什么都别想。”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苏梦瑶混乱的心上：
“回去，睡觉。”
“明天，”
“考场见。”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率先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步伐沉稳，背影在月光下依旧挺拔孤峭，却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
苏梦瑶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消失在月光小径的尽头。头顶被他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滚烫的温度。耳边反复回荡着他最后那几句话，尤其是那三个字——“考场见”。
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海誓山盟。只有一句简单的承认，一个克制的触碰，和一句最实际、也最有力的指令。
然而，这简单的几句话，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连日来禁锢着她所有心绪的枷锁。那压在心口的巨石被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暖意的踏实感，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她知道了。她不是一厢情愿。那些让她心慌意乱、辗转反侧的瞬间，那些细微的触碰和刻意的靠近，都是真的。
这就够了。
现在，他让她去睡觉，让她什么都别想。
让她…去考场。
苏梦瑶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夜风，缓缓抬起头。月光穿过枝叶，温柔地洒在她脸上。她抬手，轻轻碰了碰头顶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嘴角，终于扬起了一抹如释重负的、带着泪意的浅笑。
***
七月的烈日，毫无保留地将灼热的光芒倾泻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中考，这场准备了三年、压抑了百日、牵动着无数家庭神经的战役，终于在这一天拉开了帷幕。
考场外，警戒线拉起，黑压压的考生和焦急的家长将街道围得水泄不通。空气里弥漫着防晒霜的气味、汗水的咸味，还有浓得化不开的紧张。蝉鸣在树梢聒噪地嘶吼，更添了几分焦灼。
苏梦瑶站在树荫下，手里紧紧攥着透明的考试袋，指尖冰凉。王子涵和赵小龙在不远处，互相打气，脸上也写满了凝重。
“瑶瑶！加油！稳住！”王子涵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瑶姐！干就完了！”赵小龙挥舞着拳头。
苏梦瑶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寻。她知道江北己经保送，不需要参加这场考试。可是…他说“考场见”…他会来吗？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只见几个穿着志愿者红马甲的学生正在协助维持秩序。而在那几个醒目的红色身影中，一个挺拔而熟悉的身影，正逆着人流，安静地朝考场入口处走来。
是江北！
他穿着统一的红色志愿者马甲，手里拿着引导牌，神情依旧沉静，目光却精准地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了树荫下的苏梦瑶身上。
西目相对。
隔着喧嚣的人群，隔着灼热的空气，隔着最后一百天堆积如山的试卷和压力。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却像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苏梦瑶那颗因紧张而狂跳的心。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是那一眼，她便读懂了他无声的嘱托——别怕，稳住。
苏梦瑶深吸一口气，对着他，很轻、却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一个带着紧张、却无比坚定的笑容。
江北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随即移开，继续履行志愿者的职责，引导着其他考生。
预备铃刺耳地响起，划破了紧张的空气。
“考生入场！”工作人员洪亮的声音传来。
苏梦瑶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在人群中忙碌的红色身影，然后毅然转身，和王子涵、赵小龙一起，汇入了涌入考场的洪流。她的脚步不再迟疑，她的背脊挺得笔首。头顶似乎还残留着昨夜树洞前那温柔的触碰，耳边是他低沉有力的“考场见”。所有的紧张、惶恐，都被一种破土而出的力量取代。
穿过森严的安检门，走进被日光灯照得一片惨白的考场。窗外，七月的阳光炽烈得如同熔化的黄金，泼洒在寂静的校园里，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耀眼而沉重的金色。
苏梦瑶在自己的座位坐下。试卷发下，雪白的纸页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她拿起笔，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窗外那片熔金般的日光上。
那里，有一个沉默的身影，曾于月光下给予她答案，于喧嚣中给予她力量。
现在，轮到她，在这片熔金的战场上，去兑现一个关于未来的、无声的约定了。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沉稳而坚定。窗外，熔金般的日光，无声地见证着这场盛大的、属于青春的最后冲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