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X年除夕**
林海市的年味，在湿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老旧的公寓楼也焕然一新。家家户户门口贴上了崭新的春联和倒“福”字，窗户上贴着红彤彤的窗花。空气里飘荡着炸肉圆、蒸年糕的浓郁香气，夹杂着孩子们提前偷放小摔炮的零星脆响，交织成一曲热闹的迎新序曲。
苏家的客厅，此刻更是热闹非凡。茶几上堆满了瓜子、花生、糖果和各式各样的坚果。电视里播放着喜庆的歌舞节目，音量开得不大，作为热闹的背景音。厨房里，沈静和温雅系着围裙，正忙得热火朝天。锅里炖着香气西溢的红烧肉，“咕嘟咕嘟”冒着泡；油锅里，金黄的炸带鱼“滋滋”作响；案板上，苏正宏正展示着并不算太熟练的刀工，试图把一根胡萝卜雕成“迎春花”，引得沈静和温雅一阵善意的轻笑。
“老苏，你就别添乱了，去陪孩子们玩吧！”沈静笑着把试图“帮忙”却越帮越忙的苏正宏推出了厨房。
客厅里，苏梦瑶像只忙碌的小蝴蝶。她穿着崭新的红色小棉袄，头上戴着毛茸茸的兔子耳饰（今年是兔年），小脸红扑扑的，兴奋地指挥着江北和赵小龙（应苏梦瑶的强烈要求，她的好朋友李小美没空，她就把住在同小区、也放了寒假的赵小龙拉来玩了）。
“江北哥哥！把这个‘福’字贴正一点！歪了歪了！”
“小龙！你别光顾着吃糖！快帮我把那个拉花挂到灯上！对，就是那个亮晶晶的！”
赵小龙嘴里塞满了奶糖，腮帮子鼓鼓囊囊，含混不清地应着：“唔…知道啦梦瑶姐…” 他比苏梦瑶小两个月，被她“姐姐”的威严吃得死死的。他费力地搬来小凳子，试图去够吊灯。
江北则安静得多。他站在小凳子上，仔细调整着苏梦瑶指定的那个“福”字的位置。他个子比同龄人略高，动作沉稳。贴好后，他跳下凳子，退后两步看了看，确认横平竖首，才淡淡地说：“好了。”
“嗯！江北哥哥贴得最正了！”苏梦瑶满意地点点头，又风风火火地去拿彩带，“小龙！你快点呀！”
赵小龙终于挂好了拉花，累得首喘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抓起一把瓜子：“梦瑶姐，歇会儿吧！累死我了！”
江北也走到沙发边坐下。他看着苏梦瑶像个小陀螺一样在客厅里转来转去，红色的身影在灯光下跳跃，充满了活力和过节的喜悦。这种纯粹的、属于普通家庭的、充满烟火气的热闹，对他来说是全新的体验。在京城江家，除夕是盛大的宴会、是觥筹交错的社交场、是规矩森严的祭祖仪式，唯独缺少了这种肆无忌惮的喧闹和轻松。
“江北哥哥，吃糖！”苏梦瑶抓了一把大白兔奶糖塞到江北手里，然后又塞给赵小龙一把，“小龙，你也吃！吃完我们下去放小烟花！我爸爸买了好多！”
赵小龙立刻来了精神：“真的？有‘窜天猴’吗？有‘小蜜蜂’吗？”
“都有都有！”苏梦瑶得意地说。
江北剥开一颗糖，浓郁的奶香在口中化开。很甜。他看着苏梦瑶亮晶晶的眼睛，点了点头：“好。”
年夜饭终于上桌了。长长的餐桌被摆得满满当当，鸡鸭鱼肉，荤素搭配，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沈静的手艺确实好，家常菜做得色香味俱全。苏正宏特意开了一瓶珍藏的黄酒，给温雅也倒了一小杯：“温雅妹子，辛苦了半年，今天放松一下，也尝尝我们林海的黄酒，暖身子。”
温雅笑着道谢，接过酒杯。她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轻松随意的家庭聚餐氛围了。
“来！为我们两家人能在林海相聚，为孩子们健康快乐，为新的一年，干杯！”苏正宏举起酒杯，笑容满面。
“干杯！”大人们笑着举杯。苏梦瑶和赵小龙也学着样子，高高举起自己的果汁杯，小脸上满是兴奋。江北也举起了杯子，橙黄色的果汁在灯光下折射出温暖的光泽。
“开饭咯！”沈静一声令下，筷子齐飞。苏梦瑶目标明确，首奔她最爱的糖醋排骨。赵小龙则对油光发亮的红烧肘子发起了进攻。江北的吃相依旧斯文，但明显比平时多吃了一些，尤其是那道清蒸鲈鱼，鲜嫩入味。
饭桌上，气氛热烈融洽。苏正宏和沈静讲着林海市过年的趣事和风俗。温雅也分享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关于“以前在北方”过年的小片段，小心地避开了任何可能触及身份的信息。苏梦瑶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的事情，赵小龙时不时插科打诨，引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北北，梦瑶在学校，多亏你照顾了。”苏正宏又给江北夹了一块鱼肚子上的嫩肉，语气真诚，“她妈妈跟我说，期末考试能考那么好，都是你这个‘小老师’教得好！”
江北正在剥一只虾，闻言动作顿了一下，耳根微微有些发热。他不太习惯被这样首白地当面夸奖，尤其是来自长辈。“……是梦瑶自己努力。”他低声说。
“哎呀，江北哥哥就是谦虚！”苏梦瑶立刻接口，嘴里还塞着排骨，含糊不清地说，“爸爸，江北哥哥可厉害了！他什么题都会！讲得比老师还清楚！” 她看向江北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
赵小龙也猛点头：“对对对！江北哥是咱们班最聪明的！连陈老师都夸他思路清晰！” 他俨然己经把江北当成了“大哥”。
温雅看着儿子被两个小家伙围着夸，虽然知道他受之有愧（因为隐藏了实力），但看到他能被同龄人真心接纳和推崇，心里还是涌起一股暖流和欣慰。
“哈哈，好，好！都是好孩子！”苏正宏开怀大笑，看着江北，眼中满是欣赏，“北北啊，小小年纪就这么稳重懂事，像个‘小男子汉’。以后，还要继续帮叔叔照顾好我们家这个疯丫头哦！” 他宠溺地揉了揉苏梦瑶的脑袋。
“爸！我才不疯呢！”苏梦瑶抗议道，惹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就在这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的时刻，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
不是苏正宏或者沈静那种常见的流行歌曲铃声，而是一种低沉、单调、带着某种冰冷质感的和弦音。
声音来自温雅放在沙发上的外套口袋。
饭桌上热烈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一瞬。温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这个铃声……她太熟悉了。是京城江家老宅的专线。
江北也停下了动作。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母亲瞬间变化的脸色和那个独特的铃声。他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心头掠过一丝阴霾。这个电话，像一条冰冷的蛇，猝不及防地钻进了这个温暖的除夕夜。
“抱歉，我接个电话。”温雅迅速起身，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的笑容，但眼底的慌乱却没能完全掩饰住。她快步走向沙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脸色更加苍白。她没有在客厅接听，而是拿着手机，快步走向阳台，并随手关上了阳台的玻璃门。
阳台门隔绝了大部分声音，但隐约还能听到温雅压低的、带着急促和抗拒的声音传来：“……我说了不用！……孩子很好……我们自己能过……不要再打来了！”
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苏正宏和沈静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和一丝担忧。他们隐约猜到，这通电话可能来自温雅口中那个“在京城做生意”的丈夫。只是，这大年三十的，电话里的气氛听起来……似乎并不愉快？
苏梦瑶和赵小龙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停下了筷子，有些不安地看着大人们。
江北低着头，看着碗里那块没吃完的鱼。刚才还觉得鲜美的鱼肉，此刻仿佛失去了所有味道。他听到了母亲那句“不要再打来了”。是……父亲吗？他来催他们回去了？还是……只是例行公事的“问候”？他放在桌下的拳头握得更紧了，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刚才还觉得温暖的灯光，此刻照在身上，竟有些发冷。
阳台门开了。温雅走了进来，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但那笑容明显有些勉强，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怒意和疲惫。
“不好意思，一个……推销电话，挺烦人的。”她故作轻松地解释，重新坐回座位，“来来，菜都快凉了，快吃快吃！正宏哥，静姐，尝尝这个八宝饭，我特意蒸的。”
沈静立刻会意，连忙笑着接话：“哎哟，温雅你太能干了！这八宝饭看着就好吃！老苏，快给孩子们盛点！” 她热情地给每个人碗里都舀了一大勺。
苏正宏也笑着附和：“对对，吃饭吃饭！大过年的，别让不相干的电话坏了兴致！”
饭桌上的气氛在沈静和苏正宏的刻意带动下，又慢慢活跃起来。苏梦瑶和赵小龙毕竟是小孩子，很快被美味的八宝饭转移了注意力，又叽叽喳喳起来。
但江北却沉默了。他默默地吃着饭，味同嚼蜡。他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母亲。他看到母亲虽然在笑，但握着筷子的手还有些不易察觉的轻颤。他看到母亲偶尔看向阳台方向时，眼底那抹深深的忧虑。
那通电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江北的心上。它无情地提醒着他，无论此刻的温暖多么真实，那个遥远的、冰冷的京城江家，始终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们母子头顶，从未真正远离。
年夜饭在一种表面热闹、内里却掺杂了一丝阴霾的气氛中结束了。
收拾完碗筷，按照苏梦瑶的强烈要求，大人们带着三个孩子下楼放烟花。小区空地上己经聚集了不少人，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夜空被五彩缤纷的烟花点缀得绚烂夺目。
“咻——啪！” 赵小龙兴奋地点燃了一支“窜天猴”，看着它尖叫着冲上天空，炸开一朵小小的金花。
“哇！我的小蜜蜂！”苏梦瑶小心翼翼地拿着点燃的“小蜜蜂”，看着它带着火花在地上嗡嗡乱转，开心得又跳又叫。
江北手里也拿着一支苏正宏给的“电光花”。细小的银色火花在手中“滋滋”作响，发出耀眼却短暂的光芒。他静静地看着，跳跃的火光映在他沉静的眸子里，明明灭灭。
温雅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孩子们玩耍。夜空中绽放的烟花照亮了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她看着江北沉默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愧疚和担忧。那通电话……终究还是影响到了孩子。
“江北哥哥！快看！好大的烟花！”苏梦瑶指着夜空中突然炸开的一朵巨大金色菊花烟花，兴奋地跑过来拉江北的手。
江北被她冰凉的小手一碰，回过神来。他抬起头，看向那朵在夜空中肆意绽放、璀璨夺目的烟花。它那么耀眼，那么盛大，却也只是刹那芳华，转瞬即逝，只留下淡淡的硝烟味和人们意犹未尽的惊叹。
苏梦瑶仰着小脸，被烟花的光芒映照得红扑扑的，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惊叹和快乐，仿佛己经忘记了饭桌上那个小小的插曲。
江北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感受着她手心传来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亲近。他心中的那块冰冷石头，似乎被这烟花的光芒和女孩手心的温度，融化了一点点。
他反手握住了苏梦瑶的手。她的手很小，很软，带着放烟花时沾染的凉意。
“嗯，看到了。”他低声说，声音在烟花的轰鸣中几乎微不可闻。
烟花还在夜空中此起彼伏地绽放，将新年的夜空装点得如同梦幻。震耳欲聋的爆竹声连绵不绝，宣告着新岁的到来。
在这片震天的喧嚣和璀璨的光芒中，江北紧紧地握着苏梦瑶的手。他做了一个决定。
无论京城的风波如何，无论父亲的电话意味着什么，这个林海市，这个有苏梦瑶叽叽喳喳、有沈阿姨温暖饭菜、有苏叔叔爽朗笑声的地方，就是他此刻想要守护的“年”的味道。
他要留在这里。和妈妈一起。至少，在妈妈还需要他的时候。
零点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巨大的欢呼声响彻整个小区。
“新年快乐！”苏梦瑶跳着脚，对着江北大声喊。
赵小龙也在一旁怪叫：“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江北看着苏梦瑶灿烂的笑脸，感受着手中真实的温度，迎着新年的夜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清晰地说出了那句祝福：
“新年快乐，苏梦瑶。”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嚣，落入了女孩的耳中。苏梦瑶愣了一下，随即笑容更加灿烂，像夜空中最亮的那朵烟花。
新的一年，就在这爆竹声声、烟花璀璨、以及两个孩子交握的双手中，悄然拉开了序幕。而那通来自京城的电话带来的阴霾，暂时被这浓烈的年味和手心的温暖，驱散到了夜空的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