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中环的冷气开得极足，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维多利亚港灰蓝色的海面在低垂的铅云下翻涌着无声的波涛。磐石咨询（香港）有限公司的临时办公室里，空气如同凝固的冰晶，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和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苏辰坐在一张宽大但线条简洁的黑色办公桌后。深灰色的薄呢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无框平光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如水，落在面前摊开的几份文件上。指尖划过纸面，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
陈伯垂手站在桌旁几步远的地方，呼吸都刻意放轻，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影子。他的目光偶尔扫过桌上那几份文件，眼底深处藏着难以掩饰的惊叹。
一份是沪市传来的加急传真。抬头是沪郊C县工业局的红头文件印章。内容简洁而冰冷：“关于同意启明星精密制造有限公司收购原国营红星五金厂资产及债务的批复”。文件下方附着冗长的资产清单和债务剥离条款，核心条款被苏辰用红笔划出——“原厂区范围内所有地表及地下附属物、构筑物产权，一并归属启明星公司所有。” 地皮！连同其下可能蕴藏的一切！这才是核心。
另一份文件来自内地A省B市教育局。同样是红头文件，措辞却温和许多：“关于同意筹设‘深蓝科技职业技术学校’的批复（筹）”。文件明确了筹设期一年，允许先行开展场地改造及部分专业师资招聘。附件里是厚厚一叠办学章程、专业设置论证报告（汽车维修、电工、烹饪、数控、计算机应用）以及一份被刻意压低的、仅五十万人民币的初期投资预算表。
最后一份，则是香港汇丰银行的对账单。账户名：磐石咨询（香港）。余额栏的数字清晰而冰冷：HK$ 1,250,000.00。旁边附着一张渣打银行离岸账户（开曼磐石控股）的转账凭证副本，金额：USD 980,000.00。这些数字，如同沉睡的巨兽，安静地蛰伏在离岸金融体系的深海之下。
苏辰的目光在几份文件之间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那张“深蓝职校”的筹设批复上。他的指尖在“深蓝”两个字上轻轻点了点，动作极其轻微，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分量。
“陈伯。”苏辰的声音打破了办公室的寂静，不高，带着一种经过精密调试后的平稳磁性，“沪郊那边，工厂接收团队到了吗？”
“到了，苏先生。”陈伯立刻躬身回应，“昨天下午抵达的。带队的是王工（王建国），按您要求，从抚安矿务局技术科提前‘退休’的老工程师，地质和基建经验丰富。还有两个他带出来的徒弟，都是踏实肯干的。另外，胡……胡先生那边也派了两个人过去，负责协调地方关系和初期安保。”他口中的“胡先生”，自然是指胡蛤蟆那条线上残余的、被“磐石”收编的可靠节点。
“嗯。”苏辰微微颔首，“让他们尽快完成资产清点和人员接收。重点是厂区地下结构。我需要一份详细的、包括地质构造和原有地下设施（如果有）的评估报告。一周内。”
“明白！我立刻通知王工。”陈伯飞快记下。
“另外，”苏辰的目光转向那份汇丰银行的对账单，“以‘磐石咨询’名义，向‘深蓝科技职业技术学校（筹）’账户注资。首期，人民币三十万。用途注明：校舍改造及教学设备采购预付款。走正规跨境投资渠道，手续要干净。”
“是！三十万人民币，注资深蓝职校。”陈伯再次确认。
苏辰不再说话，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被摩天大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香港的繁华与冰冷，如同一个巨大的、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而他，正悄然嵌入其中一枚关键的齿轮。
三天后。沪郊C县。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铁锈和劣质煤饼燃烧后特有的硫磺混合气味。红星五金厂那扇锈迹斑斑、油漆剥落的巨大铁门敞开着，门楣上“红星五金厂”几个斑驳的红色大字旁，己经挂上了一块崭新的白底黑字牌子：启明星精密制造有限公司。
厂区内一片萧条。几栋低矮的红砖厂房外墙布满污渍和裂纹，窗户玻璃大多破损，用木板或塑料布胡乱钉着。空地上堆满了废弃的金属边角料、锈蚀的机床外壳和长满荒草的破旧轮胎。几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脸上带着茫然和忐忑的原厂老工人，聚在角落里低声议论着，目光不时瞟向厂区中央那片相对干净的空地。
空地上停着两辆沾满泥点的越野车。几个穿着深色夹克、动作干练的男人正围着一个摊开图纸的木箱。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戴着厚厚黑框眼镜的男人（王建国）。他皮肤黝黑粗糙，手指关节粗大，正俯身用一把沾满泥土的工程尺在图纸上比划着，眉头紧锁，不时和旁边一个拿着地质罗盘的年轻人低声交谈。
“王工，你看这里，”年轻人指着图纸上一块用红笔圈出的区域，又指了指不远处一栋半塌的原料仓库，“仓库地基沉降得很厉害，东侧墙体裂缝超过三指宽了！下面怕是有溶洞或者老采空区！”
王建国推了推眼镜，蹲下身，抓起一把地上的泥土捻了捻，又凑近闻了闻，脸色凝重：“土质松散，带点石灰岩粉末的味道……这下面地质结构不稳。苏先生要求的地下空间……恐怕要避开这片区域，往西边靠山体的位置打主意。”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西侧那堵依着低矮山丘而建、长满苔藓和藤蔓的厚重挡土墙。“那边山体是花岗岩基岩，结构稳定。就是开凿成本会高很多。”
“钱不是问题。”旁边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眼神锐利的精悍男人（胡蛤蟆线人）接口道，声音低沉，“苏先生交代了，安全性和隐蔽性是第一位的。王工，你尽快拿出个初步的岩层勘探方案和地下空间结构草图。设备和人手，我们这边会协调。”
王建国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他从抚安矿上提前“退休”，带着两个徒弟被高薪挖到这里，任务就是啃这块硬骨头。他收起图纸，对徒弟吩咐道：“小张，去把取芯钻机架起来！就在西墙根那边！先打几个浅孔看看岩层走向和风化层厚度！”
“是！师父！”年轻人立刻招呼同伴去搬设备。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一辆沾满长途奔袭泥泞的黑色越野车，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缓缓驶入厂区大门，停在了王建国他们旁边。
车门打开。苏辰走了下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西装，外面罩了一件半旧的深色风衣，与周围破败的工业环境格格不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扫过整个厂区，最后落在王建国手中的图纸和旁边轰鸣启动的取芯钻机上。
“苏先生！”王建国和胡蛤蟆线人立刻迎了上去，态度恭敬。
苏辰微微颔首，目光首接落在王建国手中的图纸上：“情况怎么样？”
“不太乐观，苏先生。”王建国指着图纸上的红圈和西侧挡土墙，“原厂区核心位置地质不稳，有沉降和潜在空洞风险。我们建议主入口和核心区域往西侧山体基岩方向靠。正在准备做初步岩芯取样。”
苏辰走到那堵厚重的挡土墙下，抬头看了看上方覆盖着稀疏灌木的山体轮廓。山不高，但岩石，透着一股冷硬的质感。他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粗糙、布满青苔和岁月痕迹的花岗岩墙面上缓缓划过。触感坚硬、冰冷、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沉稳。
“就在这里。”苏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主入口伪装点，就依托这堵墙和后面的山体。勘探深度……先按一百米做初步方案。岩芯报告出来后，我要第一时间看到。”
一百米！
王建国和旁边的胡蛤蟆线人瞳孔都猛地一缩！这己经不是普通的地下室了！这是要挖穿山体？！
“明白！”王建国压下心头的震撼，用力点头，“我们尽快！”
苏辰不再多言。他转身，走向那栋唯一被简单清理过、作为临时指挥部的旧办公楼。脚步沉稳，踏过厂区坑洼不平、布满碎石和油污的地面。风衣下摆被寒风卷起，露出笔挺的西裤裤线。
办公楼二楼一间简陋的办公室里。胡蛤蟆线人关上门，从随身携带的密码箱里取出一份厚厚的文件，双手递给苏辰：“苏先生，这是您要的东西。‘深蓝职校’的校舍改造初步设计方案，还有……地下部分的初期结构构想图。”
苏辰接过文件，在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旧办公桌前坐下。他首接翻到文件后半部分。
图纸！
不再是粗糙的草图！
而是用专业CAD软件绘制的、线条清晰、标注严谨的工程蓝图！
图纸核心：一个巨大的、如同倒置金字塔般深嵌于花岗岩基岩深处的立体结构！
地表层（0-10米）： 标注为“深蓝科技职业技术学校主体建筑及实习工厂”。清晰的楼层划分：教学楼、实习车间（汽修、电工、数控）、食堂、学生宿舍……所有功能分区一应俱全，完全符合一所正规职校的布局。图纸边缘用小字标注：“承重结构需按最高抗震等级设计，地基深度及钢筋密度加倍。”
浅表层（10-30米）： 标注为“启明星公司精密制造车间及附属设施”。规划了数条“高精度零部件生产线”、“特种材料处理车间”、“恒温恒湿仓储区”。图纸备注：“地表震动隔离层”、“独立通风及冷却系统”。
核心层（30-100米）： 图纸在这里变得异常简洁，只勾勒出几个巨大的、相互嵌套的立方体轮廓，标注着冰冷的代号：“A区：物理场”、“B区：信息核”、“C区：材料炉”、“D区：生命池”。没有具体设备，没有管线标注，只有核心区域外围用粗重的红线标出：“超厚高强度混凝土及特种合金复合屏蔽层”、“多重复合防震及抗冲击结构”、“独立闭环维生及能源系统”。图纸最下方，一行小字如同冰冷的烙印：“磐石计划：深蓝地核。安保等级：绝密。”
图纸的冰冷线条和精确数据，在苏辰深潭般的瞳孔里无声燃烧。他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那深埋于百米岩层之下的、未来将如同科幻电影场景般的巨大空间——冰冷的金属甬道、散发着幽蓝光芒的超级计算机阵列、进行着足以颠覆世界认知的前沿实验的洁净实验室……
他的指尖在图纸上“D区：生命池”那个冰冷的代号上停留了片刻。随即，缓缓翻过这一页。
后面是详细的、伪装得天衣无缝的“深蓝职校”校舍改造方案。红砖外墙如何翻新，实习车间如何布局，甚至校园绿化树种的选择……事无巨细，详尽无比。任何一个教育部门的审查员看到这份方案，都只会认为这是一所投入有限、但规划合理、注重实用的普通职校。
苏辰合上文件。抬起头，目光透过办公室蒙尘的玻璃窗，望向厂区西侧。那里，取芯钻机正发出沉闷而有力的轰鸣，钻头正一寸寸啃噬着坚硬的花岗岩基岩，为那深埋地下的宏伟蓝图，打下第一块磐石般的根基。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王建国带着一身尘土和机油味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根刚取出的、还带着新鲜岩石碎屑的岩芯样本。
“苏先生，初步取样结果出来了。”王建国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西侧山体基岩非常完整！主要是粗粒花岗岩，结构致密，抗压强度极高！非常适合深部工程！这是刚取出的岩芯！”
苏辰接过那几根沉甸甸、冰冷坚硬的岩芯。灰白色的岩石断面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细小的石英和长石结晶。触感粗糙、厚重，带着大地深处最原始的力量感。
他缓缓握紧岩芯。冰冷的岩石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坚实感。
磐石。
真正的磐石。
足以承载那深埋于黑暗之中、足以撼动未来的……星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