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座被蛀空的、灯火如同扭曲星海般的巨大蜂巢——千窟城,终于在地平线上显露它那庞大而狰狞的轮廓时,陈追逸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跪倒在滚烫的沙地上。
不是力竭。体内那枚神秘长生者给予的丹药效力尚未完全消退,支撑着他穿越了沉骨峡的尸骨栈道,避开了峡中游荡的、以骨骸为巢的“磷骨鹫”,最终在风蚀谷深处,凭借“阴钥”启动了那处由枯槁如化石的“守秘人”守护的、极其古旧的小型“现雷”。
空间扭曲带来的眩晕和撕裂感依旧残留,但更强烈的冲击,来自感官的剧变。
从暴雨世界终年不散的铅灰雨幕、潮湿腐臭的空气、墨绿幽暗的森林,骤然回到谦阳世界——头顶是白炽到令人眩晕的烈日,脚下是滚烫无垠的金色沙海,空气干燥得仿佛能吸走肺里最后一丝水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沙砾的粗粝感。强烈的光线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巨大的温差让皮肤瞬间紧绷、刺痛。
**回来了。**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和不真实感。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往生石冰冷依旧,辞风球温润如常,那枚指引归途的黑色骨片地图紧贴着皮肤。它们是他穿越两个世界、历经生死的证明,也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冥灯的目光,从未远离。
“感”境下意识地铺开,覆盖身周二十余步。反馈回来的不再是森林中驳杂的生命律动和能量乱流,而是沙砾被烈日炙烤的细微爆裂声、远处热浪扭曲空气的嗡鸣、以及千窟城方向传来的、如同低沉闷雷般的庞大人声喧嚣。一切都在提醒他,这里是谦阳,是秩序与混织、长生者如履薄冰的残酷世界。
整理思绪。当务之急,是消失。
他不能回千窟城。那里是漩涡的中心,是冥灯势力必然盘踞之地,更是他身份暴露的高危区域。林岩生死未卜,怒雷商行也未必可信。他需要时间消化黑水森林的经历,理解长生者身份带来的沉重枷锁,更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将感境巅峰的力量彻底稳固,甚至寻求突破。
隐入平民。像一粒沙,融入这片无垠的沙海。
他调转方向,没有走向那座喧嚣的巨城,而是沿着沙海边缘,朝着记忆中谦阳世界相对贫瘠、人口稀疏的西南腹地跋涉。烈日灼烤着脊背,沙砾灌进破烂不堪的鞋子,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印记,又很快被风沙抹平。
几天后,一个名为“砾石镇”的小型绿洲聚集点出现在视野中。小镇依托几口深井和一片耐旱的“铁棘灌木林”而建,房屋低矮,大多是用晒干的泥砖垒砌,屋顶覆盖着厚厚的沙土和枯草。街道上行人稀少,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粗麻短褂,皮肤黝黑粗糙,眼神里带着长期与严酷环境抗争的麻木和坚韧。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牲口粪便和烤饼的焦香混合的气息。
这里没有千窟城的繁华与混乱,只有最底层的挣扎与生存。正是藏身的好地方。
陈追逸在镇外一处废弃的采石坑里,用碎石和枯草简单清理出一个避风的凹洞作为临时落脚点。他褪下那身从暴雨世界穿回来、早己破烂不堪、带着异世界气息的衣物,换上用仅存的几枚砾石币从镇上一个老流浪汉手里换来的、同样破旧但干净的本地粗麻衣物。他抓了几把沙土,混合着汗水,用力揉搓在脸上、脖颈、手臂上,掩盖住相对“白皙”的肤色和尚未完全消退的几道浅淡伤痕。最后,他用一块破布将散乱的长发胡乱束起,遮住了部分额头。
镜子里(一块被打磨光滑的黑色石板),映出一个皮肤黝黑粗糙、眼神带着几分刻意木然、穿着破旧麻衣的本地青年形象。与之前那个在黑山重生、在裂谷挣扎、在森林磨砺的陈追逸判若两人。只有那双偶尔在低垂的眼帘下掠过的锐利光芒,才透露出些许不同。
他深吸一口气,将属于“陈追逸”的一切锋芒、过往、以及那三件至关重要的物品,深深埋藏在这副尘埃仆仆的皮囊之下。从现在起,他是“阿石”,一个沉默寡言、来历不明、在砾石镇讨生活的流浪苦力。
融入的过程比想象中艰难,却也简单。
艰难在于生活的艰苦。他在镇子边缘的铁匠铺找了个学徒的活计。说是学徒,其实就是最底层的苦力——搬运沉重的矿石和燃料,拉动巨大的牛皮风箱,清理滚烫的炉渣。工钱微薄得可怜,仅够换取最粗糙的黑麦饼和浑浊的井水。灼热的炉火烤得皮肤生疼,弥漫的煤烟和金属粉尘呛得人喘不过气。铁锤敲打铁砧的震耳噪音从早响到晚,震得人头晕脑胀。
简单在于身份的隐藏。砾石镇的人习惯了外来者。沙暴、匪患、商队溃散……随时都可能有人流落到此。只要肯卖力气,不惹事,没人会深究你的过去。“阿石”沉默、力气大、肯吃苦,很快就被铁匠铺的老铁匠“黑锤”接纳,成了铺子里一个不起眼的背景板。没人注意他偶尔望向炉火时过于沉静的眼神,也没人在意他休息时总喜欢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实则在运行呼吸法门,引动此地稀薄却相对纯粹的火、土元气)。
每一天,在铁锤的轰鸣和炉火的炙烤中开始,在筋疲力尽和满身煤灰中结束。陈追逸(阿石)像一块真正的顽石,承受着生活的重压,默默打磨着自己。
夜深人静,躺在采石坑冰冷的石板上,仰望谦阳世界那异常清晰璀璨的星河时,思绪才会如潮水般翻涌。
黑水森林的生死搏杀,焚火蛛母的恐怖,冥灯追兵的冷酷,还有……那个神秘黑衣长生者冰冷的话语和给予的生机,如同烙印般刻在心底。
“长生者……是猎物……”
“隐藏,活下去,变强,是唯一的生路……”
“冥灯……清道夫……”
这些话语如同冰冷的刀锋,反复切割着他。他着怀中的往生石,感受着它的冰冷沉重。这块石头,是他重生的关键,是否也是冥灯追猎的目标?辞风球里记录的那个暗红符文,那个名为“冥灯”的组织,到底有多庞大?有多可怕?那个救他的黑衣人,又是谁?属于哪个势力?为何要帮他?
没有答案。只有沉重的压力和无形的鞭策。
修炼成了他黑暗中唯一的慰藉和武器。在铁匠铺拉动风箱时,他调整呼吸,感受炉火狂暴的火属元气,尝试将其一丝丝引入体内,与自身微薄的能量相融,锤炼着经脉的韧性。挥动铁锤敲打烧红的铁胚时,他刻意将“感”境融入每一次锤击,感知着力道的传导、金属内部结构在高温下的细微变化,锤炼着对力量精确入微的掌控。休息时的闭目养神,则是沉入更深层次的呼吸循环,引动大地厚重的土元,稳固根基。
感境巅峰的瓶颈,在这日复一日的锤炼和对自身力量的精微掌控中,渐渐松动。他感觉自己对周围环境的感知更加入微,能量的引导更加顺畅,身体在炉火和重体力劳动的淬炼下,也变得更加坚韧、协调。虽然离突破到“晓”境还很遥远,但基础正被打磨得越发坚实。
日子在枯燥的重复和隐秘的修炼中流逝。陈追逸如同一块投入熔炉的铁胚,在生活的重锤和修炼的炉火中,褪去杂质,沉淀锋芒。
这一日,镇上突然一阵骚动。一队风尘仆仆、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凶狠的骑手冲入小镇,首奔镇长那间稍显体面的土屋。他们是附近臭名昭著的“沙蝎”匪帮,前来收取这个月的“保护费”。
镇民们敢怒不敢言,默默凑出一些可怜的粮食和粗糙的矿石。匪首是个独眼壮汉,掂量着手中那点可怜的“贡品”,不满地啐了一口,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了铁匠铺门口,正在吃力地搬运一大筐矿石的“阿石”身上。
“你!”独眼匪首用马鞭一指陈追逸,狞笑道,“小子,力气不小嘛!跟老子走一趟,去‘黑风寨’打几天铁,抵你们镇子这个月的份子钱!”
人群一阵骚动,老铁匠黑锤脸色发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匪首凶戾的眼神瞪了回去。
陈追逸(阿石)停下动作,缓缓抬起头,汗水顺着沾满煤灰的脸颊滑落。他的眼神藏在低垂的眉骨阴影下,平静无波。体内的能量溪流却悄然加速流转,“感”境瞬间覆盖了那独眼匪首和他身边几个喽啰。
匪首的气息粗重暴戾,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但能量波动驳杂混乱,显然没有系统的修炼,只是仗着蛮力和凶悍。他握鞭的手腕肌肉紧绷,胯下沙驼兽的呼吸略显急促,身后的喽啰站位松散,眼神飘忽。
危险,但……并非无法应对。
陈追逸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他在权衡。暴露力量的风险,与拒绝可能带来的、波及整个镇子的麻烦。
“怎么?聋了?”独眼匪首见他不答,勃然大怒,马鞭带着风声狠狠抽了过来!
就在鞭梢即将及体的瞬间,陈追逸的身体如同未卜先知般,极其轻微地向左滑开半步!
啪!
鞭子抽在他刚才站立的地面上,激起一片沙尘!
动作幅度极小,快到几乎没人看清!在旁人看来,就像是匪首鞭子抽歪了!
“咦?”独眼匪首一愣。
陈追逸(阿石)这时才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和木讷,声音沙哑:“老……老爷……铺子里……炉子离不开人……黑锤师父……还等着矿石……”他指了指那筐沉重的矿石,又指了指炉火熊熊的铁匠铺,姿态卑微。
匪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这个看起来粗笨的苦力。刚才那一下,是巧合?他哼了一声,似乎觉得跟一个苦力计较有失身份,加上贡品虽然少点但也收了,便骂骂咧咧地调转沙驼兽:“妈的!晦气!走!”带着喽啰卷起一阵沙尘,扬长而去。
小镇恢复了死寂。镇民们松了口气,看向“阿石”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老铁匠黑锤走过来,拍了拍他沾满煤灰的肩膀,没说话,眼神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
陈追逸(阿石)低下头,继续搬运那筐沉重的矿石。汗水滴落在滚烫的沙地上,瞬间蒸腾。
刚才那一步,他依靠“感”境对鞭子轨迹和对方肌肉发力的精准预判,以及对身体肌肉瞬间的精细控制,堪堪避过。没有动用超过常人的力量,没有暴露修炼的痕迹,只是将“感”境的运用融入最细微的本能反应。
他依旧是那个不起眼的苦力“阿石”。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尘埃与汗水的掩盖下,在铁锤与炉火的淬炼中,那名为“陈追逸”的锋芒,正如同深埋地底的矿石,在寂静中积蓄着破土而出的力量。冥灯的阴影或许无处不在,但在这片烈日灼烤的沙海边缘,他至少为自己赢得了一丝喘息和成长的空间。
变强。为了生存,为了追寻,为了终有一日,能首面那名为“冥灯”的黑暗。谦阳世界的烈日,默默注视着这粒在尘埃中挣扎、藏锋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