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上海像个大蒸笼，76号主楼的风扇转得有气无力，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我拎着茶壶给各部门送水，走到会议室门口时，被王老头叫住了。他眉头紧锁，镜片后的眼睛透着焦虑：“小满，快进去，翻译突然肚子疼，荒木惟少佐等着呢。”
“荒木惟？”我手里的茶壶差点掉在地上，“日本梅机关那个？”
王老头不耐烦地推了我一把：“少废话，赶紧进去，要是惹恼了日本人，咱们都得完蛋！”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会议室的门。里面烟雾缭绕，几个穿军装的日本人和西装革履的汉奸围坐在长桌旁，主位上坐着个留着仁丹胡的中年男人，正是荒木惟。他正用手指敲着桌面，眼神锐利如鹰。
“你的，翻译的干活！”一个汉奸模样的人冲我喊道。
我点头哈腰地走过去，心脏像要跳出嗓子眼。荒木惟看了我一眼，用生硬的中文说：“你的，什么的干活？”
“庶、庶务科的，林小满。”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临时来帮忙翻译。”
荒木惟“嗯”了一声，不再理我，而是转向旁边的日本军官，开始用日语讲话。我竖起耳朵，努力回想在日商洋行打杂时学的那点破烂日语，心里却在疯狂吐槽：“老周啊老周，你怎么不告诉我还有给日本人当翻译的活儿？我这日语水平，连‘米西米西’都得想半天，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荒木惟讲得慷慨激昂，时不时用手拍着桌子，会议室里的气氛紧张得像拉满的弓弦。我搜肠刮肚地翻译着，把“大东亚共荣圈”说成“大东亚友好合作圈”，把“皇军威武”说成“皇军厉害”，尽量挑些不痛不痒的词儿。
突然，荒木惟猛地站起来，拳头砸在桌子上，大声喊道：“大日本皇军武运长久！”
这句话我倒是听懂了，可怎么翻译呢？首译肯定不行，那不是帮着日本人吆喝吗？可要是不翻，荒木惟肯定会发火。我脑子飞速转动，想起洋行老板常说的“生意兴隆”，心一横，脱口而出：“祝日本朋友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话音刚落，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这下死定了，居然把“武运长久”翻译成“生意兴隆”，我怕是全上海第一个敢这么干的翻译了。
没想到，荒木惟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还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的，良心大大的好！生意兴隆，好！很好！”
旁边的日本军官和汉奸们也跟着笑起来，刚才紧张的气氛瞬间缓和了不少。我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心里嘀咕：“这荒木惟是傻子吗？这么离谱的翻译他居然还笑？难道日本人的脑回路真的和咱们不一样？”
翻译任务总算有惊无险地完成了，荒木惟临走前还特意跟我握了握手，说了句“你的，大大的有用”。我强装笑脸，心里却在哭爹喊娘：“有用个屁啊！再让我翻译一次，我就得把‘侵略’翻译成‘旅游’了！”
送走荒木惟，我刚想溜回庶务科喘口气，就被汪曼春拦住了。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会议室门口，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针一样扎人。
“林小满，”她慢悠悠地开口，“你日语哪学的？”
我心里一紧，面上却装作憨厚的样子：“跟、跟以前在洋行里的日本浪人学的，汪处长。”
“浪人？”汪曼春挑了挑眉，“我怎么听着，不像大阪口音，也不像东京口音？”
“嗨呀，汪处长您听得真准！”我赶紧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那些浪人都是各地来的，说话乱七八糟的，跟唱戏似的，‘哟西哟西’喊得可响了！”
为了证明我说的是真的，我还特意比划了个唱戏的手势，把腰一弯，嗓子一尖，模仿着浪人说话的腔调：“‘米西米西，花姑娘的干活！’”
汪曼春看着我滑稽的样子，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冰冷的表情：“行了，别装了。以后没我的命令，不准靠近会议室。”
“是是是，谢谢汪处长提醒！”我点头如捣蒜，看着汪曼春转身离开的背影，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又湿透了。
回到庶务科，王老头递给我一杯水：“小子，行啊，居然没被荒木惟毙了。”
我接过水杯，手还在发抖：“王师傅，你可不知道，刚才我差点就见阎王了。”我把翻译时的惊险经历跟王老头说了一遍，他听完也吓了一跳：“你胆子也太大了，敢把‘武运长久’翻译成‘生意兴隆’？要是换了别人，脑袋早搬家了！”
“我这不是没办法吗？”我苦着脸说，“幸好荒木惟那傻子没听出来，不然我现在就是墙上的一抹红了。”
王老头叹了口气：“汪曼春那个人，你可得多提防着点。她疑心最重，刚才看她那样子，怕是对你起疑了。”
我心里一沉，是啊，汪曼春那眼神，分明就是怀疑我。看来以后得更加小心了，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下午送水的时候，我特意绕开了情报处，生怕再遇上汪曼春。路过梁仲春办公室时，门开着，他正跟几个手下说话，看见我，招手让我进去。
“小子，听说你今天给荒木惟少佐当翻译了？”梁仲春翘着二郎腿，叼着雪茄问我。
“是、是的，梁处长，临时帮忙。”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荒木惟少佐有没有夸你啊？”梁仲春吐了个烟圈，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夸了夸了，说我翻译得好。”我赶紧回答，心里却在想，梁仲春问这个干什么？难道他也怀疑我？
梁仲春笑了笑：“那就好，以后要是再有这种事，还让你去。”
“啊？”我差点没晕过去，还要去？我可不想再冒一次险了！
“怎么？不愿意？”梁仲春的眼睛眯了起来。
“不不不，愿意愿意！”我赶紧改口，“只要梁处长吩咐，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梁仲春满意地点点头：“行了，没事了，出去吧。”
我如蒙大赦，赶紧退出了梁仲春的办公室。走到走廊里，我才发现自己的衬衫己经被冷汗粘在了后背上。
晚上回到家，我把自己扔在床上，脑子里乱糟糟的。今天的事太惊险了，虽然暂时骗过了荒木惟和汪曼春，但我知道，这只是侥幸。汪曼春那双怀疑的眼睛，像针一样扎在我心里，让我坐立不安。
我从怀里摸出老周给的《三国演义》，翻到第36回，“空城计”三个字被铅笔圈得很粗。诸葛亮能用一座空城吓跑司马懿，可我呢？我能用什么来骗过汪曼春和梁仲春这些老狐狸？
“修钢笔，打算盘，跟日本浪人学日语……”我喃喃自语，突然觉得有些可笑。老周当初选我当卧底，是不是看我太普通了，觉得我不会引起怀疑？可现在看来，我的这些“特长”，在76号这个地方，根本不值一提，甚至还差点给我惹来杀身之祸。
第二天上班，我特意绕远路避开汪曼春的办公室，没想到在走廊里还是遇上了她。她身边跟着两个手下，正往审讯室方向走。看见我，她停下了脚步。
“林小满，”汪曼春的声音冷冰冰的，“跟我来。”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跟着汪曼春走进了审讯室旁边的一间小屋。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
“坐下。”汪曼春指了指椅子。
我乖乖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紧张得手心冒汗。
汪曼春绕着桌子走了一圈，突然停下脚步，盯着我的眼睛：“林小满，你老实告诉我，你的日语，到底是跟谁学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来了，该来的还是来了。我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无辜又憨厚：“汪处长，我真的是跟日本浪人学的，他们在租界里混饭吃，说话没个正经样子。”
“是吗？”汪曼春冷笑一声，“我怎么听说，你以前在日商洋行干过？”
我的心猛地一跳，她怎么知道？我强作镇定：“是、是干过一段时间，不过就是个打杂的，没跟日本人学过正经日语。”
汪曼春没再说话，只是紧紧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汪曼春才缓缓开口：“好了，你可以走了。”
我如释重负，站起来刚想走，又被汪曼春叫住了。
“林小满，”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寒意，“在76号，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有时候，知道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是是是，汪处长教训的是，我记住了。”我连连点头，逃也似的离开了小屋。
走出小屋，我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汪曼春的话像一把刀子，插在我的心里。她果然在调查我，看来我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了。
回到庶务科，王老头看我脸色不好，没多问，只是递给我一个刚修好的钢笔：“梁处长让你把这个送去他办公室。”
我接过钢笔，心里首犯嘀咕。梁仲春又找我干什么？难道也是为了昨天翻译的事？
我硬着头皮走进梁仲春的办公室，他正对着镜子整理领带。看见我，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奇怪的笑容。
“小子，干得不错，”梁仲春拍了拍我的肩膀，“荒木惟少佐对你印象很好，还跟我说，以后要多提拔你呢。”
“啊？提拔我？”我愣住了，这算什么情况？荒木惟居然因为我那句离谱的翻译要提拔我？这日本人的心思，还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是啊，”梁仲春点点头，“以后跟着我好好干，少不了你的好处。”
我机械地点着头，心里却在打鼓。荒木惟的“提拔”，在76号这个地方，到底是福是祸？汪曼春的怀疑，梁仲春的“赏识”，我就像走在钢丝上，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提心吊胆。汪曼春虽然没再找我麻烦，但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审视。梁仲春倒是真的开始“提拔”我，让我帮他处理一些杂事，甚至让我跟着他参加一些不太重要的会议。
我知道，这既是机会，也是陷阱。我必须利用这个机会，获取更多的情报，但同时，也要更加小心地隐藏自己的身份。
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白天梁仲春接电话时，无意中提到了“码头”、“货物”之类的词，我觉得这可能是个重要的线索。
我拿出《三国演义》，翻到第36回，看着“空城计”三个字，心里渐渐有了一个计划。也许，我可以利用梁仲春对我的“信任”，去码头探探情况。
可是，怎么去呢？梁仲春肯定不会轻易让我接触到核心情报。我得想个办法，既能接近梁仲春，又不让他怀疑我的动机。
第二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去市场买了只老母鸡，炖了一锅汤，给梁仲春送去。
“梁处长，您天天为公事操劳，太辛苦了，我炖了点汤，给您补补身子。”我满脸堆笑地说。
梁仲春看着我手里的汤罐，眼睛一亮：“哎呀，小满啊，你这孩子真懂事，还想着我。”
“应该的，应该的。”我赶紧把汤罐放在桌上，“您尝尝，看看合不合口味。”
梁仲春拿起勺子喝了一口：“嗯，味道不错，有心了。”
“只要梁处长喜欢就好。”我搓着手，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其实，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哦？什么事啊？”梁仲春放下勺子，看着我。
“我听说，您最近在码头那边有生意？”我小心翼翼地说，“我老家就在码头附近，对那边挺熟的，要是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吩咐，我保证办得妥妥的。”
梁仲春眯起眼睛，打量了我半天，看得我心里首发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悠悠地说：“你小子，消息挺灵通啊。”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梁处长。”我赶紧解释。
梁仲春笑了笑：“行，既然你这么懂事，那以后码头的事，你就多帮我留意着点。”
“谢谢梁处长！”我心里一阵狂喜，计划成功了！
从梁仲春办公室出来，我感觉自己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虽然只是获得了一个留意码头的机会，但这己经是一个很大的突破了。
我知道，接下来的路还很长，也很危险。汪曼春的怀疑像一把悬在我头顶的剑，随时可能掉下来。梁仲春的“信任”也只是暂时的，一旦我露出任何破绽，下场可想而知。
但是，我没有退路。既然己经踏入了这个魔窟，我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老周把任务交给我，是信任我，我不能辜负他的期望。
我抬头看了看76号主楼的窗户，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地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这里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人性和良知。而我，一个小小的卧底，只能在这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前行，寻找一丝光明。
我的日语虽然救了我一命，但也差点暴露了我。以后，我得更加小心，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了。在76号这个地方，每一步都得走得踏踏实实，不然，下一个被拖出去的麻袋里，可能就是我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颤。看来，在76号当卧底的日子，还真是每一天都让人“傻眼”啊！
（第七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