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绣娘巷总飘着潮乎乎的香气。
顾婉宁攥着陆知航给的油纸伞,鞋尖碾过青石板上的水洼时,听见前头传来争执声。
穿月白短打的绣娘正攥着个灰布衫少年的手腕,竹篮里的苏绣帕子撒了满地:“小崽子偷我丝线!说,是不是又替你那革命党老子跑腿?”
少年梗着脖子不说话,发间还沾着未干的雨,却在看见顾婉宁腕间的银镯时忽然睁大眼:“你、你是顾小姐?!”
他忽然挣脱绣娘的手,从补丁摞补丁的袖管里掏出封信,牛皮信封上盖着“南方革命军”的红泥印,“沈先生让我交给你!”
油纸伞在手里猛地倾斜。
顾婉宁盯着那熟悉的字迹,听见自己心跳声混着雨声砸进耳道。
绣娘还在骂骂咧咧,少年却忽然警惕地望向巷口——穿黑布衫的男人正撑着油布伞走来,靴底碾过积水的声响,像极了陆家暗房里,陆知航冲洗胶片时的水流声。
“顾小姐快走!”
少年忽然将信塞进她手里,自己却转身往反方向跑,“他们追的是我!”
枪声划破雨幕时,顾婉宁听见自己的尖叫。
那发子弹擦着少年的肩头飞过,却在她愣神的瞬间,将她手里的油纸伞钉在砖墙上——伞面的茉莉花图案被撕出个焦黑的洞,像极了此刻她心里突然裂开的缝。
穿黑布衫的男人举起枪正要再扣扳机,忽然被道黑影撞开,皮靴在青石板上滑出刺耳的响。
“婉宁!”
陆知航的声音混着雨声落下来。
他浑身湿透的大衣还滴着水,手里攥着从黑市买来的勃朗宁手枪,枪口却在看见她时猛地偏了偏——本该打向杀手眉心的子弹,擦着对方耳畔钻进砖墙,惊飞了栖在瓦楞上的夜鹭。
“陆二少好大的胆子!”
杀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冷笑时露出金牙,“敢护着革命党的眼线?”
顾婉宁看见陆知航握枪的手在发抖——不是害怕,是气得。
他向来温润的眸色此刻淬了冰,金丝眼镜被雨水糊得模糊,却仍能看清他盯着杀手时,眼底翻涌的戾气:“顾小姐是我陆家的人,”
他忽然扯下脖子上的银质怀表,表链在雨中闪着光,“动她,先问过沈家的旧交情。”
杀手的枪口顿了顿。
顾婉宁知道,那怀表是陆知航母亲留下的,表盘内侧刻着“沈陆永睦”——陆家与沈家曾是世交,首到沈砚之跟着革命军闹革命,两家人渐渐断了往来。
可此刻,陆知航却用这枚怀表,替她挡住了致命的子弹。
“算你狠。”
杀手啐了口血水,转身消失在雨幕里。
陆知航这才踉跄着扶住砖墙,顾婉宁这才看见他左腹洇开的血迹——原来刚才替她挡枪时,他挨了一记流弹。
“你疯了?!”
她撕下半截旗袍下摆替他包扎,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为什么不躲?!”
陆知航却忽然笑了,指尖擦过她沾着雨水的脸颊:“你怕了?”
他忽然从内袋里摸出颗水果糖,橘子味的,糖纸在雨中发出清脆的响,“别怕,我带了糖——就像你第一次冲废胶片时,我带你去买桂花糖那样。”
雨水顺着他额角滴进领口,顾婉宁忽然想起绣娘巷口的糖铺
——上个月她替陆知航缝补衬衫时,在他口袋里发现过张糖票,上头歪歪扭扭写着“给怕苦的婉宁”。
此刻他攥着糖的手还在流血,却仍记得她爱吃甜,就像他永远记得,她发间的茉莉该在每月初三施肥,她批改作业时爱喝第三泡的茉莉花茶,她腕间的银镯在雨天会发出细碎的响。
“先跟我回暗房。”
陆知航忽然揽住她的腰,枪口还冒着热气,“别让陈妈看见你袖口的血——她该唠叨你没带伞了。”
他说这话时,下巴蹭过她发顶,带着硝烟味的呼吸混着雪松香水,在雨幕里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
顾婉宁忽然想起沈砚之的信还攥在手里,牛皮信封被雨水洇湿,“婉宁亲启”西个字晕成模糊的蓝,像极了陆知航此刻眼底,被雨水冲淡的,却始终灼热的目光。
暗房里的红光灯亮起来时,陆知航正靠在木架上脱衬衫。
顾婉宁别过脸去,却从显影液的倒影里看见他背上交错的旧疤——左肩胛骨下是道枪伤,腰侧是道刀疤,像张残缺的地图,标着他替她趟过的所有险滩。
“别担心,都是旧伤。”
他忽然将温热的掌心贴在她冰凉的手背上,“这道新的……”
他指了指左腹的伤口,“刚好和你腰间的疤对称,算不算‘夫妻相’?”
顾婉宁猛地抬头,却撞进他带笑的眸子里。
红光灯下,他的睫毛上还沾着雨水,嘴唇却因失血泛着白,偏偏还能说出这样的调笑——就像去年冬天她发烧时,他守了整夜,清晨却笑着说“你说梦话喊我名字时,比骂学生还凶”。
“不许胡说。”
她转身去拿酒精棉,指尖却在触到他皮肤时忽然顿住,“你早就知道……沈砚之的信?”
木架上的胶片盒发出轻响。
陆知航盯着她发间滴水的茉莉,忽然想起今早陈妈说的话:“表小姐腕间的银镯,和二少爷房里那幅素描上的一模一样。”
他知道,她始终攥着沈砚之的过去,就像他始终攥着她初遇时落在他掌心的,那片脱线的裙角。
“我知道他让你等他,”
陆知航忽然握住她拿棉棒的手,让酒精轻轻渗进伤口,“就像我知道,你每次给学生讲《与妻书》时,都会偷偷掉眼泪——”他忽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她的,“但婉宁,我从不求你‘懂’,我只愿你……”
话没说完,暗房的木门忽然被撞开。
穿灰布衫的少年举着枪闯进来,枪口却在看见陆知航时猛地下垂:“你、你是陆知航?!”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枚徽章,铜质的革命军党徽在红光灯下泛着冷光,“沈先生说,若遇到危险,就找你——他说你是‘可以用命托付的人’。”
顾婉宁手里的酒精瓶“啪嗒”掉在地上。
少年说,沈砚之的队伍三天后要经过城北哨卡,需要陆家的通行手令。
陆知航盯着他手里的党徽,忽然想起十年前在沈家老宅,小他三岁的沈砚之曾举着木剑喊他“知航哥”,说“将来我保护婉宁,你保护我”——可现在,他却要替情敌,护着他心爱的姑娘,去见他。
“手令我可以给,”
陆知航忽然扯下脖子上的银怀表,塞进少年手里,“但你要答应我,带她一起走。”
“陆知航!”
顾婉宁猛地拽住他的手腕,“你说什么?!”
红光灯在他镜片上投下细碎的光。
陆知航低头替她理好被雨水打乱的鬓发,指尖掠过她耳后未干的水珠:“婉宁,他回来了,”
他忽然笑了,却比哭还难看,“而我……该退场了。”
少年攥着怀表的手在发抖:“可沈先生说,陆二少……”
“别听他胡说。”
陆知航打断他的话,从木架上取下那卷从未冲洗的胶卷,塞进顾婉宁手里,“替我告诉沈砚之,他欠我的糖,下辈子再还——”
他忽然凑近她耳边,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显影液里的茉莉,“还有你,以后喝姜茶别只加陈皮,记得放颗糖……不然太苦了。”
暗房外,雨声渐歇。
顾婉宁盯着手里的胶卷,忽然想起陆知航说过“胶片要像对待心上人那样轻拿轻放”。
此刻胶卷外壳上贴着张字条,是他今早写的:“若有一要走,请带着我的光——毕竟,你曾是我暗房里,唯一的光源。”
少年催着她离开时,顾婉宁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却看见陆知航正靠着木架笑,指尖夹着支没点燃的烟——那是她从前骂他“对身体不好”的牌子。
红光灯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她脚边,像条不肯松开的锁链,却在她跨出暗房的瞬间,碎成满地光斑。
“陆知航,等我回来——”
她的话被夜风撕成碎片。
暗房里,陆知航摸着口袋里沈砚之的信,忽然想起三天前在黑市听见的消息:军阀要拿“与革命军勾结”的罪名抄陆家。
他低头看着左腹的伤口,忽然笑了——原来命运早有安排,就像他初遇时接住她的怀抱,本就是为了此刻,替她铺好去见心上人的路。
胶片盒在木架上轻轻晃动。
他知道,那卷没冲洗的胶卷里,藏着他最珍爱的秘密:上个月她在花园里替学生扎风筝,风吹起她旗袍的开叉,露出半截小腿,他偷偷按下快门时,在心底说了句“我爱你”。
窗外,茉莉花在雨后的夜色里轻轻绽放。
陆知航摸出火柴点燃烟,尼古丁混着茉莉香涌进肺里,像极了她靠在他肩上时的温度。
他忽然想起莎士比亚十西行诗里的句子:“我可否把你比作一个夏日?你比它更可爱也更温柔——只是我的夏日,终将在你的春天里,悄悄谢幕。”
烟头明灭间,他听见远处传来汽车鸣笛——是顾婉宁跟着少年离开了。
暗房的红光灯忽然熄灭,整个世界陷入黑暗。
陆知航靠着墙滑坐在地,指尖触到口袋里的水果糖——橘子味的,包装纸还印着她爱吃的桂花糖图案。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看她冲胶片时,她把显影液泼在他手上,却慌慌张张用自己的手帕替他擦,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傻瓜,”
他对着黑暗轻声说,“你从来没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自己藏了半生的,不敢说出口的,爱。”
夜雨又起时,陆知航听见陆家大门被撞开的声响。
他摸出怀里的勃朗宁手枪,指尖划过枪柄上刻的“婉宁”二字——那是他去年生日,偷偷让人刻的。
门外传来卫兵的喝骂,他忽然想起顾婉宁腕间的银镯,想起她冲胶片时认真的模样,想起她含着糖笑时,发间的茉莉会轻轻颤动。
“砰——”
枪声划破雨夜。
顾婉宁在汽车上听见枪响时,忽然想起陆知航给她的胶卷。
她颤抖着拆开外壳,胶片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却在看清画面时猛地捂住嘴——那是她熟睡时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而床头的台灯旁,坐着个戴眼镜的男人,正替她掖被子,指尖还沾着未干的茉莉花粉。
最后一格胶片上,写着极小的字:“我的白月光,祝你余生,永浴阳光——哪怕那光,从不曾属于我。”
眼泪砸在胶片上时,汽车驶过绣娘巷。
顾婉宁看见巷口的糖铺亮着灯,橱窗里摆着新做的桂花糖,像极了陆知航总在她难过时,塞进她手里的那颗甜。
而她不知道,此刻的陆知航,正躺在暗房的地板上,怀里抱着那卷没来得及给她的,记录着她所有笑容的胶卷,指尖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橘子糖——糖纸在血泊里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他第一次听见她喊他“陆先生”时,心跳的声音。
窗外,茉莉花在暴雨里纷纷坠落,像极了他藏了半生的,未说出口的,碎掉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