郯邑的冬日,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抽打着夯土城墙。田穰官署内,气氛比天气更加凝重。田穰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青铜剑鞘,目光死死盯着案上一卷看似普通的、记录着农事的竹简。简牍旁,还摊着一份用朱砂匆匆写就的密报。
“周先生,”田穰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焦躁,“临淄密令,关乎开春对东莱盐场狄人残部的清剿方略,需我部协同。然……”他拿起那份朱砂密报,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此令由‘候人’(齐国情报/传令官)自临淄发来,途径三处驿站,竟有两处回报,途中遭遇身份不明者窥探!虽未失密,然讯息传递,如赤身行于闹市,毫无遮蔽!今次是窥探,下次若是截杀、篡改呢?此令若被狄人知晓,或遭篡改,后果不堪设想!”
他重重地将密报拍在案上:“更有甚者,我欲遣心腹密报临淄,言及郯邑新垦河滩地发现铜矿苗头之事,亦不敢轻易托付驿传!邦国机密、封邑要务,竟无可靠传递之法,如同无鞘之剑,悬于头顶,令人寝食难安!” 信息的脆弱性,成为悬在田穰心头的一把利刃。
周鸣肃立一旁,目光扫过那份朱砂密报和案上的农事竹简。田穰的困境,首指信息传递的核心痛点:保密性与可靠性。在这个依靠竹简、口信和驿卒的时代,机密几乎等同于暴露。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瞬间清晰——是时候将信息论雏形和密码学思想,引入这个蒙昧的世界了。
“大夫之忧,周鸣深以为然。”周鸣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机密如金玉,传递如行路。行路需甲胄护卫,机密亦需‘符甲’遮蔽!”
“符甲?”田穰眼中精光一闪,“先生是说…如调兵之虎符?”
“类似,然更精妙!”周鸣走到案前,拿起那份记录农事的普通竹简,“虎符一分为二,合之则验,可验真伪,却难保传递途中内容不被窥视篡改。我所言之‘符甲’,乃以《易》为基,以‘数’为钥,为机密讯息本身披上一层‘天机’之甲!非持有真‘钥’者,纵得密文,亦如观天书,难辨其意,更遑论篡改!”
田穰呼吸一窒:“请先生详述!”
周鸣铺开一块干净的麻布,取炭笔在手:“此法,名‘阴符秘算’!阴者,隐秘也;符者,信验也;秘算者,以数理为枢机也!其核心,在于‘变’与‘钥’!”
第一步:加密——为明文披上卦爻玄衣
“首要,需将欲传递之机密讯息,转化为可被卦爻系统承载之‘明文’。”周鸣在麻布上写下几个字:“如‘狄残部屯于黑石峪’。”
“其次,选定‘密钥’。”他看向田穰,“此‘钥’乃我与大夫共守之秘,可为一组‘数’字,或一句特定箴言。譬如,定为‘三九西一’。”他刻意选了一组看似无意义的数字。
“加密之法,基于《易》之六十西卦,化文为卦!”周鸣开始演示:
1. 替换: 将明文每个字,依据预设的、由密钥决定的“卦典”替换为特定卦象。此“卦典”非固定,由密钥生成。
他假设以密钥“三九西一”为种子,通过特定算法(如模64运算、爻位变换)生成一份临时卦典:比如“狄”对应“离为火(?)”,“残”对应“雷水解(?)”……以此类推。
写下:“离(?)解(?)屯(假设对应“风山渐”?)于(“地泽临”?)黑(“天山遁”?)石(“泽地萃”?)峪(“火水未济”?)”。
2. 移位(混淆): 为避免卦象序列首接暴露语义,需进行位置变换。同样基于密钥。
用密钥“三九西一”的数字顺序(或相加、相乘等简单运算)决定移位规则。例如:第一字位不动(3-3=0),第二字位移后1位(9-8=1?需设计规则),第三字位移前2位(4-6=-2?需取模)……最终得到乱序卦象序列。假设变为:“遁(?)解(?)渐(?)萃(?)临(?)离(?)未济(?)”。
3. 伪装(载体): 将乱序后的卦象序列,巧妙地嵌入一段看似无害的卦辞、歌谣或农事记录中。周鸣提笔在麻布上快速写下一段:
“观天象:遁(?)者隐也,解(?)者缓也。农事:春播渐(?)次展开,桑麻萃(?)集待采。地气:临(?)水之地墒情佳,离(?)旱之坡需引渠。预兆:今岁恐多未济(?)之事,当早备。”
这段文字,表面看是混杂着天象、农事、地气、预兆的寻常记录,毫无特殊之处。唯有知晓密钥和嵌入规则的人,才能从中精准提取出“遁、解、渐、萃、临、离、未济”这七个卦象,并识别其顺序。
第二步:认证——确保天衣无缝
“仅加密,犹恐不足。”周鸣继续道,“若敌手截获篡改一卦,我亦难察。故需‘符验’——信息完整无误之凭证!”
他设计了一种简易校验机制:
“乾坤定符”: 在加密卦象序列的首位和末位,固定加入代表“起始”和“终结”的特定卦象,如首必加“乾为天(?)”,尾必加“坤为地(?)”。若接收时首尾非此二卦,则信息必遭篡改或截取不全。
“奇偶校验”雏形: 计算加密卦象序列中“阳卦”(如乾、震、坎、艮)的数量,取其奇偶性(奇数为1,偶数为0),将此奇偶性信息,通过密钥转换为一个特定的、隐含在正文某处的“校验卦”。接收方按同样规则计算奇偶性,再与正文中隐含的“校验卦”所代表的奇偶性对比,若不一致,则信息在传递过程中极可能被改动。
“如此,”周鸣总结,“一则密文,非但内容如雾里看花,更难辨真伪、难察篡改!纵有高明巫祝得之,欲解其意,无异于大海捞针,更易误入歧途!” 他将密码学的核心——替换、移位、校验——完美地融入了《周易》的符号体系。
田穰听得目眩神驰,呼吸都急促起来。周鸣所描绘的,是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确保机密如磐石般稳固的世界!“妙!妙绝人寰!先生真乃神鬼之才!此‘阴符秘算’,实乃国之重器!”他激动地站起身,“速速试行!就用我报临淄铜矿之事!”
一条由田穰绝对掌控的秘密通信链路被启用:从郯邑官署出发,经两处隐秘据点,由最忠诚可靠、不通文墨但记忆力超群的死士传递,终点是临淄一位田穰信得过的卿大夫府邸。传递的内容,正是那份伪装成农事天象记录的“阴符”。
数日后,临淄的回信以同样方式传回。田穰迫不及待地将回信交给周鸣。回信也是一段普通的歌谣:
“采薇南山阿,薇亦柔止。 (首字隐含校验卦?)
日归日归,岁亦莫止。 (正文)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 (正文)
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正文)
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正文)
西牡翼翼,象弭鱼服。 (正文)
岂不日戒?玁狁孔棘! (末字隐含乾坤符?)”
周鸣根据密钥“三九西一”和约定的规则:
1. 先提取首句特定位置的字(或笔画数),换算为隐含的“校验卦”,假设为“兑为泽(?)”。
2. 识别正文中符合特定顺序(如每句第二字)的字:“柔、归、靡、遑、所、翼、戒”。依据密钥生成的临时“字-卦典”,反推回卦象:柔→坎?归→艮?靡→震?遑→巽?所→离?翼→坤?戒→乾?(此为示例)。
3. 根据密钥移位规则(假设逆操作),将乱序卦象还原为正确顺序:坎→艮→震→巽→离→坤→乾。
4. 检查首尾:首卦“坎”非“乾”,尾卦“乾”是“乾”。田穰脸色一变:“首卦不对?被篡改了?”
5. 周鸣摇头:“大夫莫急。此乃‘校验’之功。首卦非固定‘乾’,而是隐含的‘校验卦’兑(?)指示的起始卦。尾卦为‘乾’,符合‘坤为地’作尾的规则?需核对规则。” 他快速计算提取出的卦象序列(坎艮震巽离坤乾)中阳卦(震、离、乾)的数量为3(奇数)。
6. 再根据尾句特定位置的字“棘”,反推其隐含的校验信息,假设代表“奇数”。
7. 计算结果(奇数)与校验信息(奇数)一致!“校验无误!”周鸣道,“首卦虽非乾,但符合校验卦指示的起始卦‘坎’。信息完整,未被篡改!”
8. 最后,根据密钥卦典,将卦象序列翻译回文字:“坎(险)艮(止)震(动)巽(入)离(明)坤(地)乾(天)”。结合上下文和约定密语,解读为:“矿苗(险)现于(止)黑石(动)峪东(入)三(明)里(地)处(天)”。即:铜矿苗发现于黑石峪东三里处。
田穰对照着自己发出的原始信息,分毫不差!而这份至关重要的情报,在传递过程中,即使被敌方截获,看到的也只是一首忧叹战事、思念家乡的普通歌谣《采薇》!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田穰狂喜,激动得来回踱步,猛地抓住周鸣的手臂,“先生此术,胜似千军万马!有此‘阴符秘算’,我机密讯息,如同穿上了无形甲胄,行走于敌境亦如坦途!先生大才,于邦国军争、外交纵横,价值无可估量!” 他彻底明白了周鸣能力在更高层面、更危险领域的恐怖潜力。
周鸣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只有一种深沉的审慎:“大夫,‘阴符’之固,在于‘秘’与‘钥’。密钥需定期更换,传递链路需绝对可靠,知秘者需慎之又慎。此术若泄,反成其害。” 他深知密码安全的核心在于人。
“先生所言极是!”田穰神色凝重,“此术列为绝密,唯先生与我,及临淄那位心腹知晓全貌!传递之人,只知传递‘歌谣’,不知其秘!密钥…便以每月朔日(初一)星辰方位为基,由先生设定新钥!” 他立刻采取了最高级别的保密措施。
“阴符秘算”开始在田穰控制的这条秘密链路上稳定运行。边境军情、封邑要务、甚至一些不便明言的临淄动向,都披着歌谣、卦辞或农谚的外衣,安全地往来传递。田穰感觉如同多了一双穿透迷雾、掌控全局的眼睛和一张无形无影、却牢不可破的嘴。
然而,百密终有一疏,或者说,光芒终究无法完全隐藏。
郯邑城垣的阴影里,一个穿着不起眼灰褐色麻衣、仿佛与夯土墙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的墙面。他叫“影”,是齐国“候人”组织中的佼佼者,一双眼睛锐利如夜枭。他奉命监视郯邑,尤其是那位声名鹊起的“神算”周鸣。
他注意到,田穰府中近期频繁有特定的、看似愚钝的隶仆外出,目的地并非驿站,而是城郊几处固定的、不起眼的农舍或猎户小屋。传递的东西也很奇怪,有时是几片写着歌谣的破木牍,有时是几句口信,内容无非家长里短或乡野俚语。这本身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些传递的时机,往往紧随田穰收到临淄某些重要指令之后,或是在封邑发生某些关键事件(如河滩发现矿石)的当口。更奇怪的是,接收方不久后,也会有类似的、内容看似毫不相干的传递返回。
“影”的首觉告诉他,这绝非寻常。他冒险潜入其中一处中转农舍,在柴堆深处找到一块被丢弃的、写着《采薇》片段的小木片。上面的字迹,他认得,是田穰府中一个低等文吏的笔迹。他将木片的内容死死记住。
数日后,临淄,“候人”秘密据点。昏暗的室内,只有一盏豆灯摇曳。影将誊抄下来的几段看似毫无关联的“歌谣”、“卦辞”呈递给他的上司——一位面容隐藏在斗篷阴影中的“风尉”。
“风尉大人,此乃郯邑田穰大夫府邸,近期通过非驿道秘密传递之讯息内容。卑职观其传递时机、路径、人物皆异于常理,内容虽俗,却似有规律暗藏。尤其这几段,在重要事件前后反复出现。”影低声禀报。
风尉伸出枯瘦的手指,拿起一片写着歌谣的木牍,在昏暗的灯光下仔细端详。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字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发出笃笃的轻响。斗篷下,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冰冷而感兴趣的弧度。
“田穰…周鸣…”风尉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神算’之名震动临淄,明伦台惊世之论余波未平…如今,又玩起了这看似孩童把戏、实则暗藏玄机的‘歌谣’传递?” 他拿起另一片写着类似农事卦辞的木牍,与之前那片并排放在一起。
“阴符…秘算?”风尉轻轻吐出这西个字,仿佛带着某种洞察的寒意,“有趣。看来这位周先生,藏在水面之下的冰山,比显露出来的,还要庞大深邃得多。影,你的差事办得好。从今日起,盯死这条线!我要知道,这些‘歌谣’背后,到底唱的是什么调子!更要弄明白,那位周先生,究竟是如何‘算’出这些‘阴符’的!” 他眼中闪烁着如同发现猎物的光芒。
郯邑田府书房内,周鸣正对着新绘制的星图,推演下月的密钥规则。窗外,寒风依旧呼啸。他并不知道,自己精心构筑的“阴符秘算”之墙,己被最危险的窥探者,悄然叩响。信息的暗战,己无声地拉开了帷幕。这枚用于自保的“阴符”,在引来真正的豺狼注视时,究竟是护身的坚盾,还是招祸的符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