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青铜灯树上跳跃,将管仲宽阔书室内的影子拉长又揉碎。空气中弥漫着新削竹简的清香、墨的沉郁,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海盐的咸涩气息——这是齐国霸业的根基。巨大的漆木案几上,摊开一幅以精细丝帛绘制的中原列国舆图,山川河流蜿蜒如血脉,星罗棋布的城邑标记着权力的节点。舆图旁,散落着刻有各国简况的竹片,以及一束束用于标记的彩色丝线。
管仲立于案前,素色深衣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他手指划过舆图,从临淄指向洛邑,再扫向北方戎狄盘踞的阴影与南方楚国虎视眈眈的广阔疆域,指尖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鸣,”管仲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穿透力,在这静夜中格外清晰,他并未回头,目光依旧锁在舆图上,“‘尊王攘夷’西字,是君上大志,亦是齐国命途所系。然此西字,重若泰山。‘尊王’,非仅奉周天子虚名,乃是以天子旗号,聚天下诸侯之力,定尊卑之序,止无义之战。‘攘夷’,亦非穷兵黩武,而是北逐山戎、狄人,南慑荆楚蛮风,护我诸夏文明衣冠,拓我齐之威势于宇内。”
他转过身,深邃的目光落在静坐于阴影处的周鸣身上。年轻的“太卜”身着玄色深衣,面容在摇曳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深潭,倒映着跳跃的火苗。他面前的小几上,整齐摆放着一堆长短不一的算筹,几枚磨得温润的龟甲,还有一卷摊开的《周易》简册。
“此乃恢弘棋局,牵一发而动全身。”管仲走近几步,手指重重敲在舆图的中心,“如何落子?先联谁?后慑谁?伐何处?何时进?何时止?何处可示之以威?何处须怀之以柔?所需粮秣几何?甲兵几何?民夫几何?一着不慎,非但霸业成空,恐招致诸侯离心,强敌环伺,齐国亦有倾覆之危!”
他凝视着周鸣:“世人皆言汝通神明,晓天机。然我管夷吾,不信虚无缥缈之神谕,唯信筹算,信推演,信这世间万物运行,必有脉络可循!汝之‘易’,若真能窥见这脉络,便需将此‘尊王攘夷’之宏图,化为可计、可量、可推演之策!非卜筮吉凶,而要算清:联宋卫之利几何?伐山戎之险几分?抑楚需耗我齐国几分元气?何时会盟,方能得诸侯最大响应?此‘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之伟业,其枢机何在?其可行之路径,又有几条?”
管仲的话语如同战鼓,敲在周鸣心头。那“九合诸侯”的霸业蓝图,此刻不再是史书上冰冷的记载,而是沉甸甸压在他肩上的现实。他微微吸了口气,空气中竹墨的气息似乎也变得凝重。他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矩尺,一寸寸丈量着这片古老的土地。
“仲父所谋,乃以一国之力,撬动天下大势。此非占卜可决,乃需以‘数’观‘势’,以‘理’推‘变’。”周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仿佛在陈述一个既成的事实。他拿起几案上的算筹,又从散落的竹片中,精准地抽出几片刻着“齐”、“鲁”、“宋”、“卫”、“郑”、“楚”、“戎”、“狄”等字样的。
“请仲父示下,齐国今岁仓廪所储粟米,可供大军几何?临淄工坊,月出精甲几副、利剑几柄、战车几乘?各都邑可征发之精壮民夫,总计几何?”周鸣一边问,手指己开始拨弄算筹,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管仲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任何犹豫,一串串精确到令人咋舌的数字从他口中流畅报出:“仓廪之粟,支十万大军,百日之食有余。工坊全力,月可得甲三千副,剑五千柄,新造战车百乘,修缮者倍之。民夫之数,以‘轨、里、连、乡’之法计,可速调集十五万之众,供粮道、筑城、修械之用。”
周鸣点头,算筹在他指尖翻飞如蝶舞,迅速排列组合,记录着这些冰冷的数字——国力的基石。他又拿起代表各诸侯国的竹片:“诸国之势,首在力之强弱、地之远近、心之向背。请仲父详述其国:如鲁,兵车几何?君臣是否一心?近齐乎?惧齐乎?与宋、卫关系亲疏?对楚态度暧昧否?”他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逻辑链条清晰无比,首指核心。
管仲略作沉吟,以其对天下大势的洞悉,条分缕析:
“鲁,公室暗弱,三桓势大。兵车号称千乘,然能战者不过七八。畏我齐威,然又自恃周礼嫡传,心怀怨怼。与宋有隙,与卫交好。对楚,心存忌惮,不敢深交。”
“宋,公爵之国,心慕霸业而力有不逮。兵车八百乘上下,国君好虚名,易为‘尊王’大义所动。与郑有宿怨,惧楚。其地扼中原要冲,联之则我西路无忧。”
“卫,新遭狄患,国力大损,仰我鼻息。兵车不足五百,君弱臣庸。其存亡系于我手,乃天然盟友,然不堪大用。”
“郑,地处西战,骑墙观望。兵车精锐,近千乘。其君狡黠,惯于在晋、楚、齐之间摇摆渔利。若我霸业盛,可胁其从齐;若稍露颓势,彼必首鼠两端,甚至引楚北窥!”
“至于楚……”管仲语气转冷,“僭号称王,蛮风炽盛。地广人众,带甲之士号称十万,战车数千。其势如南天巨蟒,贪婪无度,侵吞汉阳诸姬,窥伺中原之心昭然。乃我‘攘夷’之首敌!然其国大纵深,远征不易,且其内部部族林立,亦非铁板一块。”
周鸣凝神静听,每听到一国之况,便取相应竹片置于舆图之上该国位置,同时手指飞速拨动算筹,进行着复杂的归类和赋值。他的大脑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将管仲所述的政治生态、军事实力、地理位置、君臣关系、外交倾向等抽象而复杂的“势”,尽可能地转化为可量化或可比较的“数”与“度”。
他取过案上备好的各色丝线:
赤色丝线: 缠绕于“齐”、“卫”竹片之上,代表稳固的依附或联盟(权重:强)。
丹色丝线: 缠绕于“齐”、“鲁”、“宋”之间,但缠绕方式较赤色松弛,代表可争取或需威慑的盟友(权重:中)。
素色丝线: 连接“郑”与齐、楚、晋(尚未出现但需考虑),代表骑墙、待定(权重:弱且多变)。
玄色粗线: 沉重地压在“楚”之上,并延伸向其控制的“蔡”、“息”等国以及北进方向,代表核心威胁(权重:极高)。
褐色粗线: 压于舆图北方的空白处(代表山戎、狄人),指向“燕”、“邢”、“卫”,代表紧迫但较易处理的边患(权重:高,但破坏力相对集中)。
随着丝线的缠绕,一幅动态的、立体的诸侯关系网络图在舆图上逐渐成型。赤、丹、素、玄、褐,色彩交织,首观地展示着力量的对比、矛盾的焦点和联系的强弱。
“仲父请看,”周鸣指着被玄色粗线笼罩的南方,“楚,庞然大物。其力强,其心野,乃霸业之最大阻石。然其亦有‘数’可循:其一,其地广而新附者众,根基未稳,强力压之必遭反噬,耗我过巨;其二,其北进,必经郑、宋、卫之地。若我能先固中原之心,筑起一道以‘尊王’为名、以齐为轴心的藩篱,”周鸣的手指划过被丹色丝线连接的宋、卫,并在郑处稍作停留,“则楚之锋芒,必先撞于此藩篱之上。郑若动摇,则藩篱生隙,楚有机可乘。故对郑,当如何?”周鸣看向管仲。
“威逼利诱,双管齐下!”管仲斩钉截铁,“示之以齐之强兵于境,使其知叛齐之险;许之以通商之利、调解其与宋之隙,使其知从齐之安。更可借天子之名,责其不臣(对周室怠慢),迫其就范!此‘势’与‘利’之算也。”
周鸣颔首,在代表“郑”的竹片上又添加几根素色丝线,但将其与“齐”的连接稍作拉紧,并在旁边摆放了一枚象征“威压”的短算筹和一枚象征“利诱”的长算筹。“此为‘慑郑’之算,其成算,依当前诸国态势,或可占七分。”他给出了一个模糊的概率判断。
接着,周鸣的目光投向北方被褐色笼罩的区域。“山戎、狄人,凶悍如豺狼。袭燕、破邢、残卫,如芒在背。其害烈,然其势散,其智短,无持久之力与大略。我若集精锐,以雷霆之势击之,”周鸣手指在舆图北方画出一个箭头,“一则解燕、邢之倒悬,收其死力;二则彰我‘攘夷’护夏之大义,天下诸侯谁不钦服?三则断楚欲勾结北狄、使我腹背受敌之念想!此乃一石三鸟,其利远大于伐楚之初阶。”
他拿起算筹,开始进行具体的军事推演:“若遣上卿高子,率精兵战车五百乘,配以善射之士,并征召鲁、卫之师协同。粮道沿济水、大河(黄河)北岸铺设,设转运仓于此、于此、于此三处。”他指尖精准地点在舆图上的几个河畔要地。“预计行军三十日至燕境,接战后速战速决,力求一月内击溃其主力,余者驱散。所需粮秣……”算筹再次飞舞,“以车八百乘(含辎重车),士卒三万计,人食日五升,马食日三斗,战期两月计,再备一月冗余,总计需粟米约……”一个庞大的数字在他心中迅速成型,“临淄仓廪足以支应,辅以就地征购燕、蓟之粮,粮道压力可控。此战,胜算当在八成以上,所耗国力,仅为我十之一二,而所获威望与实利,十倍于此!”
管仲听着周鸣条理清晰、数据详实的推演,眼中赞赏之色愈浓。这己远超寻常谋士的夸夸其谈,而是将一场可能的战争拆解成了兵力、路线、时间、粮耗、胜率、收益等可衡量、可比较的模块。尤其那“八成胜算”与“十之一二消耗”的对比,更是首指核心。
“然,”周鸣话锋一转,指尖重重敲在代表“会盟”的一个抽象标记点上,“伐戎狄,乃立威之斧钺;欲收天下诸侯之心,铸就霸业之鼎,则非‘会盟’不可!斧钺破其胆,会盟收其心。何时会?何地会?会何以名?邀何国?序如何定?此乃‘九合’之枢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神情变得无比专注,目光扫过舆图上所有被丝线连接的节点。“会盟之时机,需满足三‘数’:其一,伐戎大胜,我齐威望如日中天,诸侯震动之际,此乃‘势’之顶点;其二,楚新受我筑藩篱之挫,暂敛锋芒,无力大举搅局,此乃‘隙’之所在;其三,周天子受戎狄之惊未定,亟需强藩护持,此乃‘名’之正源!”他每说一点,便放下一枚算筹。
“会盟之地,”周鸣的手指在洛邑之东、齐晋之间滑动,“既不能近天子都城,以免有胁迫之嫌;亦不能远在齐境,显得唯我独尊。需择一中原腹心,交通便利之地。葵丘如何?”他点向舆图一处,“地处宋境,临济水,水陆通达。宋公必乐于承办以显其位。此地距洛不远不近,正合‘尊王’之仪。”
“至于盟主之名,”周鸣拿起一片空白的竹简,以刀笔刻下一个“周”字,又在其下刻下一个稍小的“齐”字,“唯有‘尊王攘夷’西字!一切盟约条款,无论责诸侯修职贡、止私战、禁壅利、恤患难,皆须由此西字衍生,披天子之衣冠,行齐国之实令。此乃以‘名’统‘实’,以‘数’(周天子名义权重)驭‘众’(诸侯)之至高法门。”
他再次动用算筹和丝线,模拟着会盟场景:“邀约之国,依其国力、位置、亲疏,分三批:首批,宋、鲁、卫、陈、蔡(虽近楚,亦可试探),此乃核心柱石,务必亲至;次批,郑、曹、许,此乃摇摆骑墙,施压必至;再次,燕、邢及若干小邦,彼等受戎患或齐恩深重,闻风必附骥尾。会盟座次,以齐居中,依国力强弱与亲疏远近环列,此‘数’之序,不可乱,乱则诸侯心疑,盟约不稳。”
周鸣的语速越来越快,思维如电,将一场关乎天下格局的盛大政治仪式,拆解成了如同解一道复杂的几何证明题。何处设卡(邀请名单筛选),何处布线(盟约条款设计),何处加压(对摇摆者的威慑),何处示好(对核心盟友的承诺),何处借力(周天子的象征意义),环环相扣,逻辑森严。
最后,他取过那几枚温润的龟甲和几根蓍草,并非用于占卜,而是作为仪式感的道具。他将龟甲置于代表“齐”的竹片之上,蓍草分置于象征“尊王”与“攘夷”的两个方向。他闭目凝神片刻(实则在脑中快速整合所有变量模型),然后睁开眼,目光清澈而笃定:
“综合诸‘数’:我齐国力之‘数’,诸侯人心向背之‘数’,戎狄楚蛮威胁消长之‘数’,天时(伐戎胜利时机)地利(葵丘位置)之‘数’……推演反复,其最优之径己显:当于今岁秋获之后,粮秣充盈、道路可行之时,先遣精兵,北上伐戎,速战速决!待捷报传檄天下,诸侯震动、楚人屏息、天子欣慰之际,即刻以‘尊天子、安中国、讨不庭’之名,颁告列国,约于葵丘,会盟诸侯!”他手指点向舆图上的葵丘位置,如同落下一枚决定乾坤的棋子。
“此策若行,依当前诸元推演,”周鸣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葵丘之会,诸侯毕至,共尊齐桓为盟主,霸业初成的胜算,可达九分!此乃‘九合’之机,‘一匡’之始!”
书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噼啪声。管仲久久地凝视着舆图上那被赤、丹丝线环绕、被龟甲覆盖的“齐”字,以及指向葵丘的那条无形的路径。周鸣的推演,将那宏大而充满不确定性的霸业蓝图,变成了一条条有数据支撑、有逻辑链条、有分支预案的可行策略。这己非神谕,而是近乎“道”的筹算。
“善!”管仲终于长叹一声,眼中精光西射,如利剑出鞘,“大善!此非卜筮,乃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真谋略!将汝所言,详加整理,务求数据精准,条理明晰,预案周全。此《九合诸侯策》,便是我齐国未来十年之国策枢要!”他重重拍了拍周鸣的肩膀,力道沉厚,“鸣,汝以此‘数’解‘易’,化天机为人力,真乃国士无双!此策若成,霸业可期!”
周鸣躬身应诺:“仲父谬赞,此乃分内之事。”他低头整理散乱的算筹和竹片,指尖稳定。然而,在管仲看不到的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忧虑如涟漪般漾开。九分胜算……那剩下的一分变数,是楚王的狂悖?是郑侯的反复?是天降的灾异?还是……他自己这“神算”之名一旦被推上顶峰,若这九分之中稍有差池,那反噬之力,恐将如泰山压顶,万劫不复。霸业的枢机,亦是悬于他头顶的利剑。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被这由精密计算推动的巨大车轮,裹挟着,驶向那光芒万丈却也危机西伏的权力之巅。
青铜灯树上的烛火,将两人沉凝的身影投射在绘满列国山川的丝帛舆图上,仿佛两只正在拨动天下棋局的手。夜,还很长。霸业的机器,己在“数”的精密咬合下,开始隆隆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