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西的军械库飘着桐油与铁锈的腥气,林砚抚摸新铸的佛郎机铳,指尖沾上未干的血漆——这是匠户陈铁火为抗议克扣饷银,将监工斩首时溅上的。他身后二十辆偏厢车满载改良迅雷铳,车辙故意碾过青石板缝里干涸的褐色血痕,那是三个月前被凌迟的逃兵残迹。
督师府的滴水檐下,史可法正用《纪效新书》垫着瘸腿书案批阅塘报。烛光映出他官袍肘部的补丁,补丁针脚细密如扬州城墙的夯土层——这是亡妻张氏最后一夜缝制的。当亲兵通报"墨衣卫林主事押械至"时,他手中朱笔在"左良玉克扣军粮"的奏报上洇开一团血斑。
"好一个叠阵为基,凸角制敌!"史可法突然攥紧棱堡图纸,羊皮卷边缘被指甲掐出裂痕。这位写过《复多尔衮书》的儒将,此刻竟像孩童般颤抖着摸向沙盘上的三角堡模型。模型砖缝掺着扬州特有的糯米灰浆,那是林砚按《营造法式》复原的配方。
林砚望向窗外残月,想起电脑里存着的扬州城破三维建模图。他刻意放慢语速:"若在缺口处加筑半月堡,辅以交叉火炮......"话音未落,史可法突然剧烈咳嗽。
三更的扬州城墙飘起冻雨,林砚提着琉球玻璃风灯勘测敌台。阿琉腕间银链突然发出蜂鸣,指引他在雉堞下发现万历年间埋设的"镇海石"。
"林先生可知,这石头是戚少保留下的?"史可法的嗓音混在雨声里,蓑衣下露出半截《止止堂集》。他着城墙裂缝:"万历西十六年重修此墙时,工匠用重囚脑髓混入灰浆,说是能镇煞......"一道闪电劈开云层,照亮墙根累累白骨,那些是被克扣饷银的军户自戕后的葬身地。
突然,城墙西北角传来骚动。三百匠户举着火把围住督粮官,陈啊火站在粮车上挥舞断镐:"每石米掺三升砂!这棱堡还没修成,弟兄们先饿成骷髅了!"史可法欲拔剑镇场,却发现剑鞘被糯米浆黏在墙砖上——这是匠户们无声的抗议。
林砚抓起把掺砂军粮撒向夜空,米粒打在棱堡模型上簌簌如雨。他夺过火把点燃粮车,火焰中爆出青紫色毒烟(掺入的竟是琉球海商私运的硫磺):"诸位饿死是死,战死也是死!这棱堡多筑一寸,你们妻儿就多活一刻!"
史可法在子夜的签押房摆开《广舆图》,图中扬州被朱砂圈成困兽。他忽然掀翻砚台,墨汁泼溅出萨尔浒之战的轮廓:"当年杨镐若懂棱堡战术,杜总兵何至身陷重围!"窗纸被风撕开裂缝,露出林砚的身影——他正用六分仪校准棱堡望台角度。
"林先生像在观星?"史可法递上温好的黄酒,酒盏缺角处补着锡钉。林砚指向紫微垣:"星图每百年偏移半度,万历年间修的城墙,如今早对不准火炮射界了。"两人都没察觉,阿琉正在檐下用蛇形银链承接夜露——琉球巫女需用寅时无根水占卜战局。
五更梆响时,棱堡地基己筑三丈。突然地底传来闷响,洛阳铲带出半截锈蚀的永乐神机炮。陈铁火抚摸着炮身"天字叁万陆仟号"铭文,突然跪地痛哭——他祖父正是因私铸此类火炮被剥皮实草。史可法默然将尚方剑插入炮管,剑穗在硝烟中化作飞灰。
马士英的钦差在破晓时抵达,八抬大轿碾过棱堡地基的糯米浆。太监尖声宣读圣旨:"......妄改城防者,以谋逆论!"史可法突然夺过圣旨掷入护城河。
"林先生可知,昨夜星象主大凶?"史可法在棱堡暗渠前驻足,渠底沉着十二具绑石条的童尸——这是匠户们按旧俗献祭的"镇龙桩"。林砚猛然掀开暗渠石板,露出利类思改造的荷兰式排水阀:"世上没有神魔,只有不够精密的齿轮。"
暮色中,第一枚清军炮弹落在未完工的棱堡上。史可法看着崩塌的三角堡,忽然将《武经总要》撕碎抛入烽烟:"若早二十年......"他的叹息被炮声淹没,却未看见林砚在废墟里埋下的铁匣——里面装着简化版棱堡图纸与半块玉珏,将在三百年后被考古队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