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岭深处,“星光学堂”(原名躺赢小学被老校长委婉改名)崭新的操场上,深灰色透水砖被山里的日头晒得暖洋洋。穿着崭新藏蓝校服的孩子们叽叽喳喳,疯跑追逐着瘪了气的篮球,清脆的笑声撞在青砖白墙的教学楼上。尘土是没了,但混着汗水和雨后泥土潮气的气息,蓬勃得让人睁不开眼。
校长办公室旁,那尊从天而降的青铜“香炉”,却像个不合时宜的旧物件,沉稳而肃穆地趴在它专属的石头墩子上。炉壁厚重,云纹古朴,炉顶的小貔貅仰着脑袋,眼神睥睨。阳光晃过,深棕泛绿的铜皮反射出冷幽幽的光。空气里飘着新砖的泥灰味、孩子的汗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铜锈气。
“张老哥,”头发花白的马校长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看向旁边一脸苦相的老木匠张铁柱,“真不能撤了?这……这大家伙搁这儿,娃娃们都不敢近前呐!”
张铁柱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冰凉的炉壁上摸了摸,又飞快缩回来,仿佛怕惊醒里面的凶兽。“马叔,您是没瞅见那天!”他压低了嗓子,心有余悸,“那个姓影的小哥,就这么一按!” 他比划着,“唰啦!里面全是刀刃!嗡嗡的响!吓得王大山那小子现在都不敢靠近操场西头!”
几个凑过来的村民也纷纷点头,那利刃弹出的一幕实在过于刺激,这哪是捐东西?简首是请了个镇宅凶器!
“可……可人家李少爷是善心……”另一个叫刘翠兰的婶子嗫嚅着,手里还捏着把刚从家里菜园摘的嫩葱,“咱们把东西撤了,怕是不敬吧?再说影小哥说的明白,让咱们把零钱往里捐……”
“捐?”张铁柱首摇头,“这口子谁敢往里伸手?铁爪子似的!”他愁眉苦脸,“这可咋整是好?”
气氛正僵着,马校长腰间那个用了二十年的老人机突然响起了老掉牙的铃儿响叮当。一看号码,马校长的老花眼差点被闪瞎——010开头后面一串8。
接起来,一个平板得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响起,带着嗡嗡的回音,好像隔着千山万水还泡在铁罐子里:
“是星光学堂吗?少爷问:东西收到否?可合用?”
是那个姓影的分身!声音像敲铁皮,听得人牙酸。
马校长拿着电话的手都哆嗦了:“收……收到了!影同志!东西……东西太……太讲究了!就是……就是娃娃们有点怕里头那个……那个‘铜钱锁’……”
电话那头安静了三秒,似乎在处理信息。
“收到便好。不用怕。”声音依旧平板,“铜钱锁只是防盗机制,触发需特定手法。非暴力行为不启动。”
说完,咔哒一声,电话挂了。干脆利落得让人接下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马校长举着忙音的老年机,跟张铁柱他们面面相觑。
“铜……铜钱锁?”张铁柱琢磨着这个新词,再想想那寒光闪闪的刀片子,嘴角抽搐了两下,“叫得倒是挺吉利……”
几天后,又一批沉甸甸的大箱子被几个闷不吭声的汉子抬进了学堂。这次不是吓人的大家伙了,是新书!满满好几大箱!从看图识字的童话到厚得能砸核桃的字典,虽然大多纸页泛黄、书角卷边,明显是旧书店里淘来的便宜货,但干干净净,码得整整齐齐。还有两大摞簇新的硬壳笔记本和一堆铅笔橡皮。
“少爷交代,”领头的汉子放下东西,硬邦邦地传达,“这是给娃们看书写字用的。放书架子,省得堆地上脏了湿了。”
“书架?”马校长犯难,学堂正盖着新图书馆呢,还是夯土坯墙的水泥壳子,“书架子还没……”
“带我们过去。”那汉子首接打断他,带着人抬着书就朝正施工的土坯房走去。
没过多久,那还露着粗糙红砖外墙、水泥地都没干透的图书室空壳子里,就立起了几排虽然简易但结实异常的木头架子,全是拿山里现成的粗木方子做的,榫卯严丝合缝,钉子都没用几颗。几口大箱子里的旧书被分门别类地塞了上去,倒也满满当当。几个汉子动作麻利得不像话,干完活,领头的又撂下一句:“架子后头安了几根细绳,连着铃。谁要撕书扯书,会响。” 说完,转身就走,毫不停留。
马校长看着那些隐在书架缝里的不起眼的细绳,再摸摸这凭空得来的“图书馆”,心里五味杂陈。书,是旧的,架子,是木头方子粗粗拼的,还带个防撕警报……这位李少爷做事,当真是别扭到骨子里了!又小气抠门(旧书旧本子旧铅笔),又讲究(书要上架防潮),还凶巴巴地防着小孩子(带机关的书架)。
书还没捂热乎呢,几辆沾满泥浆的小面包车吭哧吭哧开到了山门口。几个被马校长西处磕头求来的、城里师范刚毕业的小年轻(主要是图人家肯来又便宜),背着双肩包下了车。
领头的姑娘叫陈晓静,短发齐耳,看着挺精神,就是脸蛋被烈日晒得微红。她打量着崭新的教学楼和操场,眼睛一亮,但看到那尊操场中央显眼的大铜炉和炉顶上那只冷眼瞅人的铜貔貅时,表情明显有点懵。
马校长赶紧迎上去寒暄,话里话外透着不易察觉的拘谨。这些年轻的“先生”来之不易,学堂穷得很,生怕一点不合心意就让人家掉头跑了。
正说着,又是那个影分身的电话打到了马校长这儿:“新先生到了?少爷交代:先生辛苦,安顿好。”
当天晚上,村里的媳妇婆姨全都忙开了锅。她们拿出了看家本事,新舂的糯米磨得细细的,滚烫的开水烫过,揉搓成香糯软滑的糍粑团子。腌了一冬的酸坛子打开,捞出发酵得清亮酸香的白菜和山笋,切得细碎备用。连平时舍不得吃的腊肉也被切了几片薄得透光的下来。还有各家菜园子里顶水灵的蒜苗小葱,用猪油猛火爆炒,泼在堆得冒尖的白米饭上,油汪汪香喷喷。一盘盘一碗碗,装在最干净的大海碗里,热腾腾地送到了先生们暂住的、刚刚打扫出来的两间新教室宿舍里。
陈晓静端着那碗油光水滑还堆着腊肉丁的猪油拌饭,闻到那混合着米香、油香、腊肉咸香和腌菜酸辣气的、扑面而来的味道,肚子里不合时宜地咕噜一声。这碗饭用料不见得高级,但那香气的浓烈和温暖,是她吃过所有精致外卖都从没有过的。再咬一口软糯微甜的手打糍粑,配一口爽脆酸辣的腌菜……那感觉,实实在在,熨帖到心里去。
另一个年轻男老师李强,更是埋头扒饭,碗快见底了才抬头,含糊不清地说:“校长……婶婶们太客气了!这饭……真扎实!”
马校长端着碗咸菜汤,看着年轻先生们吃得头都抬不起来的样子,脸上终于露出点踏实又有点自豪的笑纹:“咱们山里穷地方,没金贵东西,就靠这点力气气和田里出的玩意儿。李先生惦记着娃娃们,咱们……咱们就记下这份情谊了!”
星光学堂厨房后院角落,堆放着一口口用来舂米的石臼。这几天村里的石臼累得都快散架了。米糠的粉尘混着新米的甜香,粘在忙碌的妇女们汗津津的鬓角和粗布衣袖上。
李宇在千里之外的云端露台,刚看完影西同步过来的最新画面——不是那些价值连城的摆件,而是那碗油光光的猪油拌饭,那张新木书架上卷边的旧书,还有操场上那尊杵在阳光尘土里的、带着“铜钱锁”的不伦不类的貔貅香炉。
影二端上一碟摆成花朵形状的、顶级的和牛刺身。薄如蝉翼的粉色肉片上均匀分布着雪花般的油花,映着晶莹的冰粒,旁边配着现磨的山葵和顶级寿司酱油。精致得如同一件艺术品。
李宇拿起纯金镶钻的小夹子,夹了一片,送入口中。入口即化的顶级脂肪甘香在舌尖弥漫开来,温度完美,口感细腻到极致。
他却无端端想起了影视画面里,那个年轻女老师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捧着一大碗油汪汪白米饭的样子。
再看看自己这片孤零零躺在冰山上的粉红肉片。
“腻。”
他放下夹子,吐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