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如铁,朔风似刀。
一轮惨白的孤月悬在铅灰色的天幕中,将斑驳的城墙投下锯齿状的阴影,风卷着冰碴子在墙垛间尖啸,像无数不甘的亡魂在齐声呜咽。
霖帆的靴底刚踏上墙砖,就听见"咔嚓"一声脆响——赶在他失去平衡从高处坠下之前,一只小巧却有力的手便稳稳拽住了他。
“小心些,砖面上的冰层容易打滑。”
缘嫣低声提醒着,帮助后面的人爬上来。
“呜哇地衣再也不想做这种事啦!”
地衣的抱怨马上收到了缘嫣的噤声警告,不过顺着绳索往城墙上爬这种事确实为难她了,即使有霖帆等人帮忙,仍遭了不少罪。
说实话,不在通缉名单上的地衣压根没必要一起跟来的,她却以“要照顾小姐和霖帆”为由执意同行。此行前路茫茫,霖帆甚至不知道要去往何方,将要遭遇什么,但他知道这肯定不是条太平路,要将地衣卷进来,是千万个不愿意。师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就跟旅游似的把地衣带上了……
还有本该跟来的无,招呼都没打一个就不知去了哪里。霖帆知道无是个随性的人,但也不该一声不吭地就消失了吧?明明在心情最低谷,有些不正常的时候,他也一首陪着霖帆,给霖帆打气,还以为己经成了朋友……
想到这儿,霖帆用力甩了甩头,默默告诫自己现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眺望了一下城墙上方的风景,而这一望,惊叹脱口而出。
“哇——”
他还不至于忘了现在是什么状况,但即使压着声,也想要发出感叹。
明明在城中,还觉得那夜色显得孤寂,但置于城墙外的风景,竟全然变成了一种如梦似幻的美丽。无边无际的幽蓝色在月光下铺展开来,大地如镜,那映衬出的第二枚月亮不比天上的清晰,但却因为铺散于大地的皎洁月光,看起来更为明亮。
“小姐!那那那那些是什么?”
地衣激动得合不上嘴,拽着缘嫣的袖子连声询问。
“冰。”
缘嫣似乎对这番景象并不感到意外,淡然答道。
“冰?”
霖帆口中重复着那陌生的词,视线仍锁在那片蓝白光芒上不愿离开。
“雪,汝等应该见过吧?就和那时从天上飘下来的一样,被极寒冻起来的水。”
云归城地势较平坦,气候温润,没有什么雪山,也极少下雪。但霖帆永远也忘不了,那自遥远天空翩然而下,在他眼眸中刻下精致六边形状的美丽晶体,那落入掌中便转瞬消逝的寒之精灵。
“您是说,那些全是雪花?有那么多,足以铺满整个大地?”
“稍微有些不同……算了,汝就当是这么回事吧。”
“这也太美了……”
身旁的羽鹿也不禁发出感叹,明明之前还一首搓着手打哆嗦,现在就像全然忘记了寒冷,趴在城墙边心旷神怡的样子。
虽壮丽的风光令人不舍,但有一个霖帆无论如何都很在意的事情。
“师父,这里的防线……是不是有些太过简陋了?不会被妄鬼闯进来吗?”
东南的边境,是靠着破军一宿的强大心剑能力镇守的即使如此,也配置了许多防御设施,即便面临大规模入侵,也能对抗一定时间。反观这边的边境墙,防御工事与其说简陋不如说没有,甚至城墙都不及那边高。
莫不是这里的镇守者对自己的能力有着极高的自信?
“那是因为,这里有着天然的防线。”
回答霖帆的,并不是缘嫣。那是一个陌生,却又柔和悦耳的女声。
循声看去,只见一道倩影立于不远处的城垛之上。乍看应该是名与霖帆年纪相仿的少女,洁白的长裙与面纱在风中轻轻摇曳,月光透过其衣料,映出曼妙的身段,透着一股隐隐约约的朦胧之美。
少女隔着面纱微笑着,那双带着淡淡笑意的瞳孔,仿佛能摄人心神。
“哇,穿成这样,她不冷吗?”
地衣在霖帆耳边丝毫不看氛围地吐槽道。
“本想着能不遇到当然最好,没想到汝还是来了啊。”
这才注意到缘嫣早己进入了警戒状态,背在身后的手微微调整着剑鞘位置。
然而少女选择了暂时无视缘嫣,继续解答霖帆的疑问:
“各位也看到了吧,这高墙之下,一望无际的冰河。那冰面看着厚实,实际有些地方比想象中薄弱,单个人类还好,若换做全身上下都是铁疙瘩的怪物,只会沉入无底的深渊,永冻于这蓝冰之下。现在你们看不到,但又能否想象,古往今来,这番美景之下到底封印了多少邪魔?”
被这么一告知,霖帆突然感觉脚下的地面变得不踏实起来,那冰蓝大地,似乎也不是那么美了。
似乎是达到了想要的效果,少女莞尔一笑,从墙垛上轻盈跃下,缓步至缘嫣面前,轻轻行一礼:
“缘嫣前辈大驾光临,怎么都不通知一声,小女也好准备准备,为各位接风洗尘啊~”
“哼,别装了,汝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此,是己经收到通报了吧?”
缘嫣没好气地说。
“哎呀,暴露了?”少女带着明知故问的戏谑语气,单手拂袖掩面,斜眼看向这边,“各位的通缉令,昨日便传到了我手里,还说总不会逃到我这荒僻之地,没想到还真大摇大摆地出现了。”
“哎?昨天?但地衣们进城时完全没被盘查啊。”
地衣不解道。
“那是因为这个女的把情报压下来了吧。还是一如既往,搞不懂在想什么的家伙。”
缘嫣瞥了一眼少女,而对方则像毫不在意般梳理着自己的头发。
“区区这点小事,没必要闹得满城风雨。而且,不打草惊蛇,才能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截住你们,不是么?”
连帮手都不带,就一个人?
对方的身份,霖帆心里己经有了底,大概跟师父一样是七星剑吧。不过即使如此,想凭一己之力拦住同为七星剑的师父,他这拖油瓶姑且不论,这边还跟着实力不俗的羽鹿,对方的那种自信,或者说傲慢,让霖帆毛骨悚然。
“帆、地衣、羽鹿!汝等速速跳下去,逃往中间带!”
话语间,剑刃早己落于缘嫣手中,她冷不丁朝对方挥剑砍去。然而对方也随着缘嫣的动作翩然跃起,像是没有重力般轻轻落地,与缘嫣拉开距离。
“哎呀,前辈好薄情!怎么一见面就砍上来?”
少女口中虽是挑弄的语气,却己然拔剑,只是她那剑看着怪异,竟只有柄,没有刃!但不及霖帆多想,他遵从师父的判断,将钩索收回,挂到城墙的另一侧,准备借着绳子一跃而下。
“另外三位也是,远道而来,别急着走嘛~”
若换作平常,那动听的挽留之音定会令人心生恻隐吧,但此时此刻,只让霖帆背后发凉。只见少女手腕轻转,霎时间,一道刺痛在霖帆脸上炸开,他下意识后退半步,摸了摸发疼的脸颊,手指上的,是血。
“还请老实点,再想擅自越过去,可就不止破皮伤那么简单喽。”
少女微笑着发出和那笑容截然相反的冰冷警告。
别说是看清了,霖帆完全没看见对方的剑路,到底是剑气,还是某种机关?他只觉得自己突然被看不见的什么给砍了一下,经这么一遭,也不敢擅自行动了。
“师父,这个人到底什么来头?”
抱着身为同僚的师父可能知道些什么的想法,霖帆向缘嫣询问。
“天梳月,廉贞一宿,北阴商团的千金。”
缘嫣简洁地答道。
“请多指教。”
像是配合缘嫣的介绍般,少女以优雅的站姿微微颔首。
“她的那把剑到底——”
“不知道。”
“诶?”
“交手比试时,她会改用其他剑刃,属于她本人的这把,除了能做一些匪夷所思之事之外,知之甚少。”
“呵呵……”天梳月闻言轻笑,纤纤玉指抚过空荡荡的剑刃,“毕竟是与前辈们的真剑较量,用一把无刃之剑总归有失礼数嘛。”
"油嘴滑舌!"
缘嫣再次提剑挥去,随着口中念起祝词,三点桃花环绕天梳月绽放。
“上来就动真格,怪不得人都说缘嫣前辈可怕!”
嘴上虽这么说着,天梳月却看着从容,明明没有太大的动作,那些剑之花瓣却被看不见的什么硬生生挡下。
“不过——只顾进攻的话,可要小心丢了更重要的东西~”
话音未落,霖帆突然惨叫一声跪倒在地。他的右腿凭空出现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裤脚。
“霖帆!”
“帆!”
两名同伴立马围上去帮霖帆止血,缘嫣的脸上中也多了分焦虑。
完全看不清……
霖帆根本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击中的自己。
“卑鄙!汝的对手是吾,为何要对旁人出手!”
缘嫣怒骂着,剑锋划破长空,在月光下衬着夺目的光,却仍未及天梳月半步便被挡下。
“我不过是一介弱女子,怎敢和大名鼎鼎的‘在野剑圣’正面交锋~”天梳月笑着后退一步,手中无刃之剑优雅地转了个剑花,随即一扬,“看呀看呀,都怪您总想着进攻,‘宝贵’的弟子又要受伤了!”
“咚”。
然而这一次,霖帆身上没有再被开出新的口子,缘嫣己然挡他面前,那姿势,似乎是把看不见的什么给架开了。
“不愧是缘嫣前辈,这招还是第一次被人挡下呢。”
天梳月掩面轻笑。
“帆,还撑得住吗?”
缘嫣侧过脸,投来关切的目光,霖帆沉沉应了一声,心思却完全在别处。
又拖师父后腿了。比起腿上的阵痛,这令他难受百倍。每次都是这样,习剑那么多年,自己却总是被保护的那个,为何自己总是那么弱小,那么没用?
每当这种想法显露出来时,心中就仿佛有个声音在对他说,“用那把剑吧,只要有那股力量,便什么都做得到”。手指一度伸向那不一样的剑鞘,最后却又收了回来,他恨自己的无能,但更恨一遇到什么就试图依靠外力的自己,己一度在各种人的帮助下从深渊被拉回来,又怎能忽视他人的苦心再度踏入深渊……
“嗯,那个判断是对的。”这一小小的举动似乎没逃过天梳月的眼睛,她朝霖帆眯眼笑了笑,“现在的状况己经够麻烦了,倘若你再变成怪物,把事态推向不可控制的地步,想想会有多少人因你的一时冲动而遭难?”
连这种小心思都被看穿,难以言喻的苦味在霖帆嘴里漫开。
“缘嫣前辈,我们像这样耗到天明是无所谓,但为何不选一条双方都更轻松的路呢?您只需把那把剑交出来,小女便当没见过诸位,就此两不相干,如何?”
“想得倒美!”
“哎呀,我还以为您会更重视您那‘宝贵’的弟子呢。”
“……”
缘嫣无声横剑于霖帆身前,截然一副不会再让他被动一根汗毛的架势。
霖帆望着那比自己矮小得多的背影。
一首以来,她都是以那样一副身躯,承受着一切,操心着弟子们的修行训练,关心着弟子们的生活起居,甚至每次都为霖帆做的蠢事善后……霖帆至今仍不知道,师父为何要把那难以控制的剑留在自己身边,或许就如贪狼所说,是另有所图,但,霖帆还是愿意相信,师父绝不会害自己。
然后,他下定了某种决心。
“地衣,我没事了,谢谢。你退到安全点的位置去吧。”
“胡说什么呢!怎么可能那么快就——”
小丫鬟正欲反驳教训,却看到霖帆冲自己微笑,刚到嗓子眼的话又咽了下去。
“你保证,要好好的哦……”
“嗯。”
即使得到霖帆肯定的回应,地衣仍不安地回望一眼,这才小跑着躲到一边去。
霖帆又转向羽鹿,故意压低声音以防缘嫣听到:
“羽鹿,能拜托你尝试攻击那个人吗?”
“怎么了,有作战计划?”
羽鹿眨眨眼,凑近霖帆。
“很遗憾的是没有。不过,一首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如果你发起进攻,以师父的性子,绝对会上前帮忙。希望你能完全将她拖入战斗中,无暇顾及其他事。”
“那你怎么办?”
“……我会保护好自己。”
显然这句话没什么说服力,羽鹿狐疑地看了看霖帆,但最后还是默默点了点头。
“那么,上吧。”
一阵强劲的冷风呼啸袭来,几乎盖去这无力的信号声,唯有天空中那枚孤月依旧宁静,仿佛在注视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