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的孩子。”
塔蒂安娜轻轻抚摸着母袋羊,但对方对她的触碰没什么反应。失去了幼崽之后,它就一直这样了,不进食也不饮水,只是呆滞地卧在地上一动不动。
塔蒂安娜最后的决定是将它放归自然,母羊变得很顺从,塔蒂安娜没费多少力气就将它牵引到了沙车外面。
确实无法用来产奶的母羊只是累赘,我也不反对将它从沙车名单上移除,不过,明明有更好的处理方式吧?
比如做成羊排啥的。
喂!草叶也就算了,你怎么把果树也留给它了啊!那可是我费了不少(其实也没多少)功夫弄的!
我望着在袋羊旁边堆放物资的塔蒂安娜无声地抗议。
“抱歉把你带来那么远,但我也没有办法送你回去,希望这些能帮助你找到族群吧。”
塔蒂安娜看着袋羊苦笑一下。
“要是那些水还留着就好了……”塔蒂安娜扭头看了一眼巨蝎与沙车交融的残骸,以及周围被蝎背上的湖水打湿的沙子,“等我一下喔。”
她跑回沙车上鼓捣一番,好一会儿后端来了一大盆水。盆底比常见的盆子都要大,边缘的木片凹凸不平的,放地上刚好可以让袋羊把头伸进去,我一眼便看出那是用她的沙浴澡盆改造的。
见袋羊没有饮用的意思,她又找来一块大概是拆掉腿的桌子,将水盆盖上,只留出可供袋羊伸进嘴巴的间隙。
“我要走了……要保重喔。”
最后看着袋羊说完,塔蒂安娜折回了沙车上。
沙车仍旧破破烂烂,四处漏风,她没有足够的技术和材料来修复它。走过空荡荡的原沙车门,她从地板上捡起几块木牌,有些艰难地爬上沙车二层,走进了一间空房。说是空房有些不准确,房间的最里面放着一个大木箱,箱子中,拥挤地排列着一些大大小小的木牌,最前面的某块木牌上刻着这么几个字:没记清名字的商人先生。
在以前埋葬沙贼那次听她提起过,他们的丧葬风俗是必须要有尸体的,尸骨无存的人连坟头都没机会留下,至于原因,只不过是“没见到尸体所以说不定还活着”这种自欺欺人的理由罢了。
塔蒂安娜觉得这样无法接受,于是会偷偷把自已认识的、大人们说“不会再回来了”的人的名字刻在木牌上,在背面写下自已对那个人的印象,最后把木牌收纳在自已的小匣子里。用她的话说,就是“就算再也没有人记得起他们,我也会用这些牌子努力回想起来”。
不过她这箱子,完全不能称之为“小匣子”了吧。大概是木牌越累越多,最后不得不腾到大一点的地方。
她又将新带来的木牌一一排列到箱子里,这些木牌上大都刻着相同的“救过我的沙车上的不知名的谁”,只有两块不同,分别写的是“铆枪用得很厉害的人”和“没来及取名字的小袋羊”。
只能宣布木箱迎来新版本无名氏大入侵了。
塔蒂安娜启动了沙车,好在重要部位都没有损坏,这辆残破的野兽再次开始前行。塔蒂安娜站在窗边最后看了一眼母袋羊,它依旧卧在原地,像个雕像,直到消失在风沙之后。
.
放弃了我为她准备的食物补给线,还将不少水分给了袋羊,不出意料,很快沙车就迎来了资源危机。
但车外也没有一丝生机,已经很长一段路没看到黄沙以外的东西了。实际上,在三天前就已经脱离了常用线路,现在单纯是追逐着先行沙车那细若游丝的轨迹前行。
也就意味着——纵使对常年驰骋于沙海之上的这辆沙车来说,前面仍是未曾踏足过的区域,除了那些看不见踪迹的先行者,没人知道前方等待着什么。
塔蒂安娜瘫坐在椅子上毫无动静,或许不动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节约能量的方式。
她用空洞的眼神望着天花板,从沙车破洞里吹进来的热风拂动着她的发丝。
“对啊……已经到星月节了……要办庆典才行……”
她喃喃自语着,用两手扶住椅子边缘,稍稍撑起身体。
不知道是不是饥饿影响了她对时间的认知,据我所知,她口中的“星月节”早就过了。
很快,她又重新躺下去。
“果然还是算了……反正没人会来参加。”
短暂的沉默。
“好热……肚子饿了……”
塔蒂安娜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进储藏室,拉开食品柜门,里面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块带包装的小零食,似乎是某种压缩饼干。
“只有这个了吗……”
塔蒂安娜拿出饼干,两手刚做出要撕开的动作又停下了,接着,她将饼干放回柜子里。
“不行,这是明天,后天和大后天的口粮……”
“咕”——
肚子立刻发出一声呐喊,似乎在对这一决策表达抗议。
塔蒂安娜叹了口气,转身从几乎见底的水槽里舀出一勺水大口喝下,离开了房间。
对于食物危机,我也开始着手进行准备,诸如在角落里藏上一点零食,伪装成之前被攻击时散落在地上的,或是在道路的前方做出一片小型绿洲,供她补给。一开始还小有成效,但不知为何,渐渐地塔蒂安娜开始无视绿洲,就像压根没看见一样从旁边开过去。
她整个人也发生了些变化,脸明显比以前消瘦了许多,衣服挂破了却完全没有缝补,头发变得蓬乱而分叉,略微凹陷的眼窝里,两只原本湛蓝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就像阴云密布的天空。
她时常坐在二层破洞口的边缘,凝望着无尽的沙漠,像在寻找着什么,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有时她脸上会浮现一种难以理解的笑容,有几分诡异。明明是一副少女的躯体,却让人感觉坐在那里的是名痴呆的老人。
在这样的日子里,塔蒂安娜开始更多地对着沙车里的一些旧物品发呆,有时候是一本破书,有时候是一件旧衣服,她会轻轻抚摸着它们,仿佛试图从里面挖出一些记忆。
又过去了一周。
水槽早已干涸,塔蒂安娜最后一次采摘的果实已经化作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储藏室外面也好不到哪儿去,器具的碎片、书的残页遍地都是,家具像是被台风席卷过一样四处歪倒着,要不是动力炉还在日夜不息地运转着,换谁来看都会以为已经废弃多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连进食都忘记了,塔蒂安娜却总能记住去给沙车添加燃料。
不应该。
按照我的计划,她应该利用我留下的那些东西,得到用不完的燃料和吃不完的食物,没事用显微镜看看沙子,一路轻松愉快地旅行到心满意足后,再由我创造所谓的‘绿地’作为终点结束旅途,我也结束这个世界的使命——本应是这样才对。
“哈哈,不愧是商人先生,这次又会让我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塔蒂安娜突然看着这边笑道。
?
首先要声明一下,现在的我仍旧是没假借任何躯体的原始状态,在这个状态下,并不存在声音这种概念,除非我有意这么做,否则其他生物是不可能听到我的话语的,自然,他们更不可能观测到我的存在。所以塔蒂安娜突如其来的搭话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况且我已经没有那副行商的外观了,如果真能看到我,也不应该把我认知为那个人才对。
那么是通过声音?
但我只是自顾自在思考,这种念想应该不会像某个人的声音,就像人在思考时,无法判断自已脑海里的声音是什么样的。虽然也有些人认为那种声音就是自已的声音,但说到底,我根本不具备“自已的声音”这种条件。
总而言之,倘若塔蒂安娜真能通过某种途径感知到我的话,那也算一个大发现,至少,对于我理解自已到底是什么应该有所帮助。
“你……听得见我?”
我试探性地问,为了以防万一,我没有自发性地让她能听到我的话。
“真是的,车长爷爷你太死板了啦~商人先生的东西才不会把沙车弄坏呢!”
她又转向另一边说道。
原来如此。
瞬间觉得刚才东猜西想的自已傻透了,明明早就确定过了,塔蒂安娜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类。
以塔蒂安娜的状态,最多再撑两天吧,无论怎样,这一次失败已经是既定事实,我也该开始着手世界回溯后的准备了。
两天里,塔蒂安娜的臆想症越发严重了,我每隔一会儿都能听到她和根本不存在的某人交谈、大笑。而食物当然也是分毫未进,她甚至都没有发觉,不依靠着墙壁自已都没法正常行走了。
.
塔蒂安娜像只海星一样横躺在地板上,她缓缓偏过头,透过破洞看向车外的景色,这才发现沙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下。
是燃料用完了吗?自已最后一次给沙车添加燃料是什么时候?
不,不对……
她连燃料到底还有没有剩都不记得了。
然后,如梦初醒。
这样啊……这里就是自已的终点。
至少,想在更明亮、更宽敞的地方……
她将手伸向洋溢着金黄色的沙海,那被光笼罩,却除了光和沙以外什么都不剩的世界。
手缓缓落下,是铁板的触感吗?不太清晰。
是滚烫的,还是冰冷的?好像都不重要了。
身体在挪动,靠着那只手带来的、身体中最后的力量一点一点向前挪动。
终于,逃脱了阴影,阳光带来的暖流瞬间充斥全身。
但还没来得及为这温暖窃喜,目中之景便开始翻滚,上升,手臂某处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塔蒂安娜意识到——
啊,我又从沙车上掉下去了吗……
这次没上一次那么幸运,那久久不见衰退的疼痛,那扭成了Z字型的胳膊,无不在述说着手臂已经折断的事实。不过,已经无所谓了,反正自已也再也用不上它了。
塔蒂安娜匍匐在沙面上,因为重量,沙子向她聚拢过来,又像是要夺走她身体里为数不多的水份。塔蒂安娜抬起眼珠,打算最后看一眼自已的埋骨之地。
“那……是?”
一个不一样的东西印入她的眼球,她不敢置信,眨了眨眼睛,又反复看了看,随后,瞳孔里泛起了光。
这样啊,是这样啊!
沙车大概并不是因为燃料用光而停下的。它一直设定的都是循着上一辆沙车的路线前进,所以当找不到新的线路时,自然而然就停下了。
那么,眼前这熟悉而又宏伟的剪影,毫无疑问就是自已一直追寻的、先行者们的沙车!
终于追上了……
终于能见到那些怀念的面容。
他们已经找到绿地了吗?
好想找个人哭诉,我好累,好痛苦,一个人旅行有多么孤单……
好想有谁摸着自已的头说,“你已经足够努力了,欢迎回来”。
……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人来接我……”
塔蒂安娜的口中吐出模糊不清细若蚊鸣的声音。
应该注意到这边了吧?看啊,沙车就停在那里了,虽然破破烂烂的,但我好不容易开过来的……
为什么谁都没有过来啊……
沙海寂寥,唯有黄沙依旧飞舞。
少女已再无生气,而前方,那辆她魂牵梦绕的沙车……
“嘎吱——嘭”!
生锈的车门在风沙中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