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晃晃荡荡,颠簸前行,两岸高耸的群山,碧林深邃,幽不见底。
大概是山谷那压抑的氛围连人都影响,刚出发时还有说有笑的一行渐渐沉默不语。
抱着借机收集情报的想法,我成为了打破沉默的那个人。
“霖帆,你师父是个怎样的人?”
“师父?”霖帆看了眼前面马车上的缘嫣,“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就是有点好奇,你看,像我这种来历不明的家伙她都爽快的收留了,但又会在金钱的问题上纠结……”
“什么什么?在聊老太的话题?”
坐在一旁的晋飞虎听到我们的谈话,立马把头凑了过来。
“别那么大声啊,被师父听到小心又被送进医馆……”
霖帆连忙做出个“嘘”的手势。
“没事没事,车轮声那么吵,她不可能听到——”
晋飞虎话音刚落,就只见一根青绿色的东西快速擦过他的鼻尖,而最终目标……
是我。
“呜哇?!”
被突如其来的一击命中额头,我被打了个仰望天空45°,视野里,蔚蓝的苍穹背景中,青绿的柳条旋转着弹回前面的马车,被缘嫣稳稳接住。
她到底是怎么在行驶的马车间做到那种操作的啊。
“为什么是我?”
我朝缘嫣抱怨。
只见她仿佛在说“哼”一般抱着怀将脸扭开了。
“好好好,无论何时都不能松懈是吧……什么都没感觉到嘛,她真的有在放出那什么杀气吗?”
霖帆无奈地摇摇头,晋飞虎则指着我放声大笑起来:
“噗哈哈哈老兄你可真行啊,竟敢让师父单独授课,自讨苦吃说的就是这种事吧,谁都知道老太的一对一教导是最严——噗哇?!”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道青绿扫开空气,这一次则毫无偏差地打在了晋飞虎的脑袋上,打得他上半身一踉跄。
“都说她听得见啦……”
霖帆叹了口气。
“不,我觉得是单纯看我嚣张的样子不爽。”
晋飞虎揉着发红的额头坐正,同车的另外两名师兄弟发出嘻嘻哈哈的嗤笑声。
你还有自觉啊。
一方是为了防着缘嫣再次突然袭击,我弓着背,将身子往前探:
“回到正题吧,我想听听你们对缘嫣的看法。”
“师父不仅是世上最强的剑士还是威严与美丽的化身她的剑法犹如天外飞仙无人能敌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一眼便能洞穿一切集美与善于一体同时也是正义的化身对待弟子虽严厉却又柔情刀子嘴豆腐心时时刻刻都关心着我们不仅是我们的导师更是我们人生的灯笼……。”
霖帆突然像触发了什么奇怪的机关一样,突然以高语速蹦出一连串的话来,若不是连忙叫他打住,我都担心他会不会背过气。
“正所谓情人眼里出天仙,爱徒眼里出圣贤吗。”晋飞虎笑道,“老弟你的看法太主观了,别人想打听的可不是这个。”
被晋飞虎这么一逗,霖帆也总算是从那催眠般的状态回过神来,尴尬地挠挠头,清了清嗓子,重新组织语言:
“刚才无说过,师父不问出身就收留了你吧?其实那种事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
“这么说来,师父她确实喜欢捡人收养呢。”
晋飞虎附和道,但形容得就像捡什么小猫小狗一样。
“包括我在内,住在府上的不少人都是因为无家可归被师父收留的人。”
霖帆点点头。
“啊,这么说来,确实听那小丫鬟说过铁锤老爷子的事来着……”
我回忆道。
“嗯?霖帆也是么?我都没听说过,还以为你和我一样,只是单纯的拜到师父门下……”
晋飞虎略带惊讶地看向霖帆。
“哈哈,毕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嘛。”霖帆干笑两声,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我和姐姐是靠近边境的小村庄出身,十年前,因为妄鬼群的袭击,村庄毁灭了,前来救援的师父赶到时,活下来的只有我和姐姐……”
虽然他讲得轻描淡写,字语间却带有颤音,大概正极力压抑着自已的情绪吧。
“抱歉,让你回想起不好的事了。”
晋飞虎拍拍他的肩安慰道。
“没关系,都已经过去了……”
悄然而至的沉默仿佛让时间的流逝都变慢了,压抑的氛围让人喘不过气。
是不是应该找点话题……
“说起来,为什么缘嫣的头发颜色跟你们不一样?”
通过之前对羽鹿的观察,虽说不同区的人发色确实有所不同,但不至于像缘嫣那样,丢进人堆里也很扎眼。
“这是常识啊,我的老哥。”
晋飞虎用古怪的表情看着我。
“别说话跟福尔摩斯一样。”
“福尔摩斯是谁?”
“别在意,随口说的。所以缘嫣为什么头发是粉的?”
照我看来,这个世界应该还不具备染发的技术,而且那种色感怎么看都不像染出来的。
“因为师父已经修得仙躯……是仙人了。”
霖帆接话道。
“仙人?”
“通过修炼秘法,达到超脱凡躯的状态,毛发会变得如同花色,不老不死,不会为疾病所困,力道超乎常人,那便是仙人。”
“所以她才是那种小女孩模样?等等……她才那么大时就已经修成了?”
“不,以前听师父说过,修成之时身体会自动调整为资质最佳的状态,所以才返老还童了。”
确实说得通,人在各时期的资质是不同的,有的人年到青年才能成就一番大事业,也有的人,年幼时想象力天马行空,各种灵感乍现,却在长大后变为平凡的普通人。
“长生不老加永不生病吗……那可真不错。既然是常识,这世上仙人应该不少吧?”
我问。
然而,霖帆却摇了摇头。
“据我所知的当世仙人,只有老太一人。”
晋飞虎说。
“只有她一个?为什么?”
“坐你侧对面那老哥,看见了么?”晋飞虎朝某人努努嘴,突然被提到的对方有些疑惑地指了指自已,“他曾经向师父提出想修习仙法,结果师父突然露出深山老妖般的表情,说,‘汝确定吗?开始了可回不了头了哦?’吓得那小子再也不敢提这事儿。”
“别、别提了,我就是随口问问,没真想过!”
那人有些羞耻地别过脸去。
“要想像师父那样成为仙人,代价很大,需修四十年以上的苦行,且还需要一定的资质,否则终将一事无成。”
霖帆补充道。
“原来如此,没人会拿四十年人生去下注吗。”
我大概理解了。
“再者,修得仙躯可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的事哦。”
晋飞虎又言道。
“怎么说?”
“不会老死,也不会病死,那么终点就很局限了吧?”
“啊……”
“死于非命。”
.
马车前行已经有些天日了,偶尔缘嫣的柳条会冷不丁地打过来,起初还防不胜防,渐渐地,似乎有点能察觉到了。
“啪”!
柳条打在我鬓角,让我脑袋一歪。
嗯,但是想躲开还差得远。
每次打中后缘嫣都会扬起挑衅般的笑容,仿佛在说,“哎呀,汝还没能感知到么”,有些气人。
路上我时不时会找其他人聊上几句,通过对零散话题的东拼西凑,对这个世界的事总算多了些了解。
缘嫣是七星剑,即盘古区最强的七名剑士之一,似乎七星剑不但享有名誉,对于封剑省也有一定的干预权,实际上,七星剑中超过半数的人都是执剑司,缘嫣也曾是他们的一员。
盘古区每十年会举行一次剑术大会,目的是选出有潜力的七星剑候补,或是直接替换掉实力衰退的旧七星剑,使盘古区的顶峰战力一直保持在全盛状态。
同时,七人之间也会每五年进行一次比试,最终胜者会成为七星剑之首,不但有与封剑省高层同等的权力,还能对其他七星剑下召集令。总的来说,有点相当于盘古区的“王”的感觉。
听说上次七星比试前缘嫣都还是七星剑之首的,结果败给了个刚上任不久的新人,还因此闷闷不乐了好长时间。
还有就是霖帆的姐姐霖柯梦。在缘嫣的弟子圈里,算得上是个大名人,人长得好看性格讨喜,在师兄弟中仰慕者也只见多不见少,本来都议论着缘嫣是否已经把她选为继任者了,但这么个大活人却突然说失踪就失踪,像是知道点什么的缘嫣也态度异样绝口不提。
“哎哟。”
马车突然一颠,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抓住身下的长凳,保持平衡。大概是因为停得很急,前方的马儿发出不安的啼鸣。
确认马车停稳后,我们陆续下了车,走向先行下去的另一车人。
“怎么突然停了?”
我向缘嫣询问。
“喏。”
缘嫣叉腰扬了扬下巴,示意我们自已看。
只见马车前方,一名年轻女子横展着双臂,拦在道路正中间。她的身后,还躲着一个吃着拇指、看起来不到八岁大的孩童。
“你做什么!挡在马车前面很危险的知不知道!”
车夫先开口怒骂道。
“请帮帮我们!”
女子似乎在央求着什么。
“怎么了?”
缘嫣上前两步,向女子询问道。
女子眨巴下眼睛,看了看缘嫣,大概是对她的小孩外貌有些奇怪,随即又想起自已的目的,连忙说道:
“我看见有两位穿白衣的大人……各位是封剑省和相关的人吧?请帮帮我们!若不快点,我的家人、村里的大家就要——”
“别激动,调理下呼吸,慢慢说。”缘嫣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没事的,吾听着呢。”
“唔,嗯……”
在缘嫣的引导下,女子定了定神,似乎在重新整理语言。
“嘿?那家伙还会露出那么温柔的表情啊。”
我望着缘嫣的脸感叹道。
“师父一直都有温柔的一面,只是不知为何总是不在无面前表现出来。”
霖帆苦笑。
“我们是附近村落的居民,原本安分生活着,从没做过什么坏事……但是今早,村里突然来了一伙人,说是我们村里有人偷了他们的宝物,不由分说就开始抢砸我们的东西,还把村里的大家抓了起来,我趁他们不注意带着弟弟逃了出来,好不容易才跑到这里……”
尽管调息过,女子的语速依然很快,她的焦急溢于言表。
“盗贼吗,以荒唐的理由来生事端,便是那些鼠辈的惯用手段。”
执剑司的二人,因为怎么看都不像会向我介绍自已的人,就以甲和乙代称吧。执剑司甲这么说道。
“我还以为威胁就只有妄鬼呢。”
我说。
“人心,可比妄鬼难懂多了,千防万防,最难防的可是自已人,您说对吗,禄存大人?”
执剑司乙一边说着一边把目光移向缘嫣,仿佛意有所指,但后者就像没听到般完全不为所动,让乙的脸上多了一丝不快。
“这也是常有的事,越靠近边境,封剑省就越要集中人力对付妄鬼,便无暇顾及其他,所以边境附近也是贼寇滋生之地。”晋飞虎解释完,又转向求助的女子,“倒是你们,比起在这种不安全的地方落户,为什么不早点搬去别处?”
“我们世世代代都在这儿生活,哪是说搬就能搬的……”
女子有些委屈地说。
“人都有各自的苦衷,责备受害者也无济于事。小姑娘,汝可放心,既然吾已至此,绝不会容忍那些贼寇为非作歹。能带个路么?”
缘嫣的话语对于女子就如黑夜中的烛火,让她眼中瞬间亮起了光。
“啊……谢谢……谢谢您……”
这次是女子反握住了缘嫣的手,鼻涕眼泪如崩堤般流下,她一边抽泣着道谢,身体一边缓缓滑跪下去,明明较于女子,缘嫣的个头要矮上许多,此时此刻,却反倒成了女子在仰望缘嫣。
“禄存大人,虽您贵为七星剑,我等不宜插嘴,但还是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执剑司乙皱眉说道。
“没错,边境之事更为紧急,应以大局为重。”
执剑司甲也附和道。
“哎呀,这些小贼的讨伐不也在封剑省的事务范围内么?吾才离开多久就沦落到这副胆怯样了?”
缘嫣尖酸的话语当然没让两名执剑司有好脸色,但碍于身份,他们也不敢向缘嫣动怒。
“此地离边境要塞只有不到一日的车程,抵达之后我自会向上禀报,由封剑省增派人手处理此事,用不着禄存大人亲自出马。”
甲说道。
“这一去,一回,再加上召集人手的时间,可不止一日咯?”
缘嫣抱着怀,以挑衅的眼神看着他。
“超过一天——那样的话,村里大家就……”
女子一听慌了神,又急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刚止住的眼泪花又在眼眶里打转。
“虽是贼寇,数量尚且未知,以目前的人手不知多久才能解决!若边境失守,鬼王携众鬼侵入内地,损失可不止一个村庄那么简单!望大人三思,别因小义失了大义!”
乙大概是不耐烦了,话语里带着股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小义不保,又有何颜面自居大义?”缘嫣嗤笑着摆摆手,“要么这样吧,刚好有两辆马车,汝等乘一辆先行前往目的地,吾带弟子门客跟着这姑娘前去救人,若吾等迟迟未能解决,再带人来接应便是。”
甲乙二人面面相觑,显然是犯了难。
“好了,时不待人……”缘嫣扶女子起身,朝我们这边扭过头来,“地衣,那孩童就交给汝照顾了,全、有期,留下保护他们。帆、飞虎还有那个吃白饭的,跟吾来!”
虽然懵懂,但男孩还是听出了自已要和家人分开,紧紧攥着姐姐的衣边,眨巴着水灵的大眼睛望着对方。
“阿成,在这儿乖乖的,等姐姐回来,好吗?”
女子温柔地抚摸男孩的头,安慰他说。
男孩低下头,又抬头看姐姐,如此反复了两次。
“姐姐……一定要回来哦……”
女子一愣,然后擦了擦还有些红肿的眼睛,努力挤出微笑:
“嗯,姐姐会和大家一起回来的。”
男孩渐渐松开了手,回以一个纯洁的笑容。
“……”
“看呆成这样,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怎么,喜欢比自已年长的?”
晋飞虎突然将胳膊搭在霖帆肩上,将后者吓了一跳。
“呜哇?!啊,不是、不是这么回事!”霖帆连忙摆手,“只是看着他们,感觉有点怀念……”
“想起柯梦姐的事了么……”
地衣面带哀伤地看着霖帆。
“嗯……”
霖帆将手放到腰间,那里现在挂着两把剑,他轻轻握了握下面那把的剑柄。
“绝不能,让那种悲剧再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