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呦呦……啊!”门外炸响了一声高亢的哀嚎。
桌上的男人,文子的父亲放下碗直起腰,竖着耳朵探听着门外的动静。桌旁的夫人和豆子这时也停下了吃饭。
“你们坐好,莫紧张,我出去看看。”男人慢慢走到院门前,拉开门闩,拉开了一条门缝。
不看则已,一看到门外的场景,男人先是愣了一下,露出惊疑、进而变为震恐的表情,推开门快步趋向事发地。
一个半身灰土、抱着膝盖嗷嗷大叫的穿着普通门衙服的男人侧躺在地上,一辆顶着官府的黄边褐底三角旗的马车侧翻在他身旁,幸运的是马车并没有压到男人。
拉车的马不解地在原地踱着步,只是无辜地看着身后的事故现场。
男人急急忙忙将那人从地上扶坐起来。穿着门衙服装的人哀嚎着揉腿,眼睛看到扶起自已的人,咬着牙恨恨地说:“毕大,这回这活看来你是不想接也得接了。”
毕昇脸色苍白,他结结巴巴地问:“汤……汤特使,您这是怎么了?有无大碍?”
汤禀拂袖,拍拍身上的灰尘,有点愤愤地指着身后说:“你自已看吧,我这车乃杭州府上等工匠打造,车身稳固沉重,没想到在你家门口翻了车,啊?”
毕昇心脏一紧,他呆滞机械地转头看马车侧后方,那是一堆探出路面的石块,不知什么时候被放下的。
不等毕昇应答,地上的男人突然又唤道:“诶诶诶,毕大,你过来,我此行为公差而来,你的公差。”
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毕昇赶紧应承上去:“汤特使,您只管安排,小的听着。”
汤禀扭扭身子,找了个更舒服的坐姿,但拉扯到因撞击而发肿的膝盖仍使他倒吸了几口冷气:“毕大,这桩事我本来是想着先给你拖几天、让你过完节再走,但现在本官因工受伤,恕不耽搁,所以还请你速速收拾行装、随本官回杭州府去。”
毕昇顿时心脏“咯噔”下沉。他从呆滞木然和恐惧的神色中挤出一丝难色,艰难开口:
“汤特使……可海量容小人半日?小人感激涕......”
汤禀不悦地用眼神看了看自已摔破的膝盖,又慢慢抬头,给了毕昇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毕昇立马闭嘴了。
毕昇这时只觉得头皮发麻,咽了咽口水,没有再追问,而是应承道:“特使烦请稍等,小的立刻就去收拾。”
汤禀不太高兴地转过头,似乎是在怪责他的不懂规矩。
漠漠的山间水田里,一头水牛突然抬起头,哞哞聒噪了几声,声音在旷远的春日里渺渺然消失,唯树上趴窝的小黄雀微微动了动听羽,翻翻身子也继续睡去了。
朽老的、布满裂纹的木门被嘎吱作响地推开,走进来的是面无表情的毕昇。
桌边的夫人只一眼就看出来了自已丈夫的心事,她小心地问道:“是城里来的催税人吗?”
毕昇没有说话,他呆呆地坐到桌前,双手机械地端起了饭碗,像是被上了发条的木偶。手端到胸前又不动了,只见他目光直而空洞地盯着正前方,然后似乎泄了气一般呼出一口鼻息,便又把碗放回了桌上。
无需多言,夫人也大概能猜到情况。她抿了抿嘴唇,小声而平静地走到丈夫身边说:“无妨的,夏稻已经种下,年成好些,兴许再过个把月就能收。税我们会补上去的。实在不行......找家里......再借借凑凑。”
“不是催税人,是杭州府胡大人麾下驿队里的汤特使。”毕昇背靠着老旧的木椅,整个人一动不动,木椅也为之沉默。
毕夫人语塞,她欲言又止,眼神从担心转为了失望。
“所以你......就要回去了吗?”
毕昇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苦笑了两声,继而轻轻地摇摇头。
毕夫人有些不解,她皱着眉头,克制住心中的难受与波动、静静地俯视着丈夫的脸庞,焦点慢慢垂下去、垂到了硬土夯作的地面上。
突然,毕昇开口了,这次,他游离的目光和思维终于回归了现实世界,并降落重合在了一个点上,循着那个点望去,是他的二儿子毕文。
“我把事办完,就回去。”
这句话说得并不大声,桌对面低着头沉思的文子甚至没能听清楚父亲在说什么。毕夫人则似懂非懂地斜抬起头,这时毕昇继续问道:
“成儿多久回来?”
毕夫人连忙回应说:“成儿和善儿一大早随二舅母一起去了山背后的老祖宗家,现在应该快回来了罢。”
毕昇想了想,喃喃自语般说:“我把事办完,就回去。”
他的目光穿越了层层的木墙,那里是毕昇的简易的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就是毕昇和妻子卧榻旁隔出来的一小块方桌,上面层层叠叠着几块方正的木板,桌上零乱地摆放着工具,密密麻麻的木屑堆满了桌面。而在那棕色与褐色之间,一张米黄色的号纸静静地躺在书桌中央。
他到底还是重新端起了饭碗,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饭,然后向对面的文子说:“快点,吃完带你去办事。”
毕文九岁的那不解和忧郁的眼神终于亮起一丝光彩:“爹,是公差?”
毕昇想了想,苦笑:“算是吧。”
毕夫人摇了摇头,拍拍丈夫的肩膀,也坐回到了桌前。她有了心事,吃饭总是有些迟疑不决。
“你要带文儿去哪儿?”毕夫人最终还是忍不住凑近、悄悄问道。
毕昇茫然的眼睛里吊着一星希望的光:“去找那个教书先生。”
一大一小父子俩很快简单收拾了东西(大多是毕文修习用的课本和纸稿),提着一屉饭菜和一小叠黄纸包着的碎银,好容易把门口的马车扶正,这才拗着脸向汤禀求了一个时辰来办事。而坐回马车的汤禀接过饭菜和纸袋,沉默着抿了抿嘴,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尽快。
毕昇则毕恭毕敬地带着儿子、背着书篓往村东的学堂去。
这学堂其实便是教书先生的厢房。村里人尊重读书人,里长于是将前些年逃役的一户人家的房子卖给了外地迁来的教书先生,后者便将这房子改造成了一间简陋的启蒙学堂。那教书先生如传言中一般,自称欧阳相公的旧文友,会弄些笔墨,可对于这个说法,大多数有点文化的人都是不信的。
欧阳相公岂是那么容易接近的人物?
毕昇漠然地想着,露出一丝难色,带着儿子走到眼前这间四方、柏木作梁柱的中庭小院门前。
门并没有锁,也无门闩,据说是那教书先生故意不关门,说是室内无财、毋需设防。
毕昇轻轻推开门扉,迎面而来的是一阵带着墨香和泥土与植物气味的气息。一个小小的中空庭院出现在房屋的中心,一个底沿长着青苔的水缸静静地在院子中间的台阶上打坐。
西面是教书先生居住的屋子,东边则是一间三丈来长、两丈来宽的堂屋,屋子经过拓宽,屋顶铺着厚而松软的茅草。屋子极力开了两扇宽大的户牗,但即便如此,屋子里仍显得晦暗极了,不得不需要燃烛照明。
毕昇环视了一圈,今天乃端阳佳节,课固然是不上的。只是这教书先生只身南下,也不见什么亲故,端阳佳节于他而言是没什么不同的。他大概在西边的屋子里歇息吧,毕昇这样想着,拉着儿子的手出了汗,内心一边祈祷了几句,一边轻轻叩响了西屋的门。
“恕毕某冒昧来访,请问先生可在家?”
毕昇敲了三下,屋子里传出来一个略显沧桑的砂纸般的声音:“元某在家,敢问来者何人?”
“在下乃幼生毕文之父,有些问题想与先生面谈,可否?”
门嘎吱一声被从里推开了。
露出来一张略显怪异的长脸:带着典型严肃刻板特点的皱纹之中镶着两颗细狭的眼睛,塌塌的鼻梁上还挂着一对晶莹剔透的琉璃片。眼睛透过琉璃片怔怔地看着来人。
长脸恭敬一笑,拱手作揖道:“原来是毕雕工,请进请进。”
毕昇回以揖礼,便领着儿子走进了房屋。
“毕雕工光顾敝舍,实在见笑。我去给你们拾掇几个粽子。”
“不必劳烦先生了。”毕昇连连摇手。
“那——给你们弄茶水?”元先生伫足而止,矜持笑看两人。
“也不必了,元先生,恕毕某失礼,毕某有急事需找先生,时间不多,还请先生从议。”
元先生干笑了几声,只好从东厢房搬来两张凳子,让两人坐下。他在狭小的桌面上抹出一块空白地,将杂乱的置物摆正,然后坐到了榻沿上。
“那,敢问毕雕工来找元某何干?”元先生平静地问。
毕昇深呼吸一口,看了看一旁的毕文,说:“元先生,此不约而至,实为孩子的学业啊。”
“嗯?”元先生愣了一下,“什么学业?毕文的学习很认真啊,平时读书写字、诵经作文都沉敛投入,也不嬉笑打闹。依元某所见,令郎若继续修业,不出几年便有能力去乡里考取童生、甚至参加乡试。”
元先生狡黠地笑着,看向一旁的毕文,而毕文则羞怯地低下了头。
“非此事也。”毕昇叹了口气说,“先生,您对保中学子的升学如何看待呢?”
元先生闻言,脸上的笑凝固了,他停了片刻才轻言:“依元某所见,不甚乐观。”
“犬子若想考取县里童生,何路可行?”
“元某……不知,但毕先生请放心,元某当庶竭驽钝、倾囊相授。”元先生伸出手又是一揖。
毕昇眼神冷下来,平静说:“先生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啊。”
“元某愚钝无能。”
“哦?听闻元先生曾与欧阳相公同行?”
“不敢,只是几面之缘罢了。”元先生浅笑,半低着头。
毕昇也舒出一口气,揭开了真实目的:“那元先生,您可有办法能让犬子考入秀才、走入仕途?”
元先生奇怪地抬起头,再次作揖:“元某不敢,也不能保证,但定当竭尽所能……”
“先生若不能保证,请恕毕某迂朽,无缘再令犬子投于先生门下。”毕昇惋惜似地叹道。
元先生沉默片刻,呵呵笑了几声,似乎也并未生气,说:“先生若此言,元某亦惭愧难为令郎之师也。先生可携令郎另寻高明。”
毕昇笑了笑,转头对着毕文说:“书篓留下,出门等爹片刻,咱们马上就回。”
毕文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先生鞠躬揖礼、告了辞,听话地走出房子并关上了门。
毕昇弯腰,迎着元先生疑惑的神色,从书篓里翻出了一张卷着的米黄色号纸,不屑和轻蔑也收敛了大半。
他将号纸摆在桌上,身体佝偻着,气势极快地消落下去。元先生愈发疑惑不解,担心地问道:“毕先生若不认可元某便也就罢了,可这是何为?”
毕昇抬起头,颓唐地说:“元先生,毕某实有一切齿拊心之愁,此愁困扰毕某已久,但无从消解。只恨毕某学识浅薄,未曾读书,也难以解决这个问题。今毕某将这件天问示与先生,还请先生一试。若能有解,毕某定再无他言,不仅让犬子继续从先生修习,继续付学费,还会献上一笔酬劳以示感谢!”
元先生恍然大悟,他轻轻笑了笑,说:“毕先生原来是为这个。”
“请先生恕毕某先前无礼。”毕昇语气无力。
元昊微微颔首,看着毕昇颤抖的手,他的目光移向了桌上的那张纸。
元先生轻轻拿起号纸,米黄色的号纸在他手里徐徐展开,细腻的纸张上,墨迹和印章像连环动画一般滚入视野。
“杭州印刷局 制……”
元昊此时心头一震,他未曾得知毕昇竟是杭州府的人!
“欠工已久,期限无多,速回完工……”
毕雕工很赶时间啊,怪不得如此焦急憔悴。
“急敕令李宁德编撰《淮南水文志》《浙江舟书》,令工匠毕昇刻录印制,《水文志》贰仟伍佰册,《舟书》参仟册,共伍仟伍佰册,限期两个月......?”
元先生突然睁大眼睛,他没有再展开纸张,而是无言地愣住了。他心里一阵发凉,同时为毕昇和毕文的退学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庆幸。
良久,在针落可闻的死寂里,迎着脸色由蜡黄转为苍白的毕昇,元昊张开龟裂的嘴唇轻说:
“毕先生,元某无能,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