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济新从L形铁斜道上慢慢走下来，望着会议室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的基地同志们，他脸上露出了一抹和蔼而深沉的笑容。朝着大家一边挥手，他说：
“同志们好，大家都来齐了吗？”
简短的一句开场白。但显然没人敢答话。
孙济新走到众人面前的主讲台前，张思源则面无表情地走到椅子背后将其向后拉，待老首长落座，他这才回到台下。人群安静得压抑，几十双黯淡的眼睛聚上来。
会议室四壁尽是浅黄色的隔音板，密闭的醛类气味充斥着整个简陋却不普通的基地。
“今天来这里呢，主要是想着大家在艰苦条件下坚持保密工作，有很大的困难和挑战，也很疲惫，我顺路经过这里，来看望看望同志们。”
孙济新说话的速度不紧不慢，语气和蔼而平稳，看不出什么情感起伏，尤其是脸上始终挂着的微笑。
“既然小张让我说，那我就简单给大家说几句吧。”孙济新合手在桌上，环顾一圈，迎着众人深海一般的目光继续道，“大家从各个原单位被调来‘信鸽’基地，应该都是经历了组织的审核和考验、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我相信大家，即便是面对如今这样前所未有的困难局面，也能够保持初心和忠诚，顽强完成各项工作。”
“我们的国家和组织正面临的巨大危机，诸位想必不用我多说，如今每一个仍属于我们的同胞，都像钉子一样钉在拦水坝的接缝上、勇敢地拦截着汹涌的浪潮冲击，我们已经没有太多办法去快速逆转劣势，但不代表完全没有。在座的诸位，有可能正是这些钉子里面，最隐匿、也是最关键的一批。”
会议室里众人的目光似日出般，一点点亮了起来。
像是在回应似的，孙济新点了点头，继续面不改色道：“是的。和诸位一样的仁人志士还有不少，都怀着反败为胜、逆转战局的火热志向，他们和诸位一样，是关键而锋利的钉子。”
然而谁也没想到，孙济新突然话锋一转：“但是，假如这批钉子里，有一些钉子被浪潮和海水渗透了、腐蚀了、变脆了，那么后果，同样也不需要我来向诸位同志多言了吧。”
众人眼里的太阳不约而同地闪烁了片刻，像是瞬间被冰冻了一般，许多人低下了头、或是偷瞟着周围其他人，大气不敢出。
在比刚才更甚的寂静里，孙济新的再次开口不再是普通的慰问讲话，而是变成了一柄柄不知飞向何方的审判之箭。在这样的地方，没有人是傻瓜。
“本来我是不想提这件事的，然而很遗憾，据我所了解的情况，我们之中已经有同志变成了被腐蚀的钉子，并且在我们的尝试挽救之后仍然不收手。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我只能及时清除掉坏掉的钉子，换上好的钉子，这样我们的拦水大坝才不会塌得更快。”
“大家说，是吧？”
孙济新脸上的笑慢慢褪下去，语气却竟稳如泰山。他的目光缓缓转向座席前排。
“所以我今天……”
“姓孙的你想干——”一个人腾跃而起、从工装里竟出一根铣车刀头，但那刀头上赫然露出来一个黢黑的洞口。
然而他话音未落，几乎是刹那之间，旁边立刻跳起来几个技术员将他强硬地按在了地上，左边的一人还娴熟地将他缴械、铐上。
台上，孙济新好像完全不恼，也不在乎被人打断的不悦，他静静地看着台下的风云，再次说：“好吧，既然没得谈，那么就不谈了。如果还有谁对我说的话有不满和不解，请尽快提出来，我逐一答复吧。”
在座的众人，不论男女老少，皆尽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得呆若木鸡。
“没有了吗？”孙济新再次环顾战战兢兢的人们，似乎是意识到自已有些失礼，又补充道：“诸位同志们，特殊时期，特殊手段，还希望大家能多多理解。”
没人敢答话，大家都沉默地低下了头。
这时，坐在前排的张思源面色沉重地站起来，他先是凝重地回头一瞥，像是有些失望，然后转向主讲台上的孙济新，竟深深鞠了一躬，哽咽一下后说：
“首长，本人张思源，因履职不力、工作疏忽，导致基地被疑似间谍人员渗透。军法严明，铁证如山，我无可推卸，我自愿接受组织的审查和一切惩罚。”
他的头埋得很低，原本潭水般平静的眼眸里此时跌落成了密林沼泽，黯淡无光、一片死寂。
孙济新一愣，有些惊讶道：“张同志你这是……”
“首长，我知道我犯下了严重的渎职错误，基地的信息很可能已经因为我而遭到泄露，我罪无可脱，任您处置。”
孙济新闻言，呆滞的脸上竟慢慢飞出一抹笑意，但那分明是一抹蔑笑。接着他伸出手连连摆动，说：“小张啊，你先快坐下，我们今天不是来开批斗大会的，你渎不渎职的事情我们后面再说。”
“这……”张思源无所适从地直起腰，木然地看着孙济新。
“呵呵呵……好吧。”台上的孙济新无奈地笑笑，接着用浑厚而平静的语气掷出淡淡几个字：
“那我们开始吧。”
字字千钧，预示着第一滴雨的坠落。
话音落下，一直陪护在台旁的小战士从内兜里掏出一个古老的移动硬盘，接在了主讲台的大屏幕显示设备上。
与此同时，台下的人群中，除开正控制着刚才腾跃而出者的两个人，又有两个人朝着前排座位慢慢移动着，一左一右。
突然间，倒数第三排角落里又跳将出来一个女技术员，她手里拿着一支明晃晃的口红，但不等她瞄准，身后突然又冲出来一只手臂将她拽住。在众人惊恐的眼神中，只听到“噗”一声清脆而轻微的枪响，会议室顶的灯板出现了一块黯淡的黑斑。紧接着，仅仅几招打斗，女技术员便被压制在了打翻的椅子中央。
孙济新波澜不惊地挂着那副惯常的微笑，望着眼前掀起的一阵阵余波，朝前排的张思源问道：“小张啊，我记得，咱们基地应该是禁止女职工私自携带化妆品的吧。”
张思源脸色很难看，一言不发地低着头。
正在局势逐渐走向嘈杂和混乱的时候，主讲台后的大显示屏兀地亮起。
一段视频，封面是个面容黢黑的陌生年轻男子的脸。
“放吧。”孙济新说。
小战士按下了播放键，年轻男子的脸开始在显示屏上浮动起来，嘴巴开合说着什么。等声音调大，听到声音的众人立刻鸦雀无声。
“……我叫吕飞，原渝江分部二组临时队员，我交代什么都可以但……你们……你们不要动我的东西。”
背景里很快出现了第二个粗重的声音：“莫谈条件，不交代就给你和你的东西全部丢进河里！回答我的问题，事情经过，来这里的动机，作案人长什么样子、去了哪儿？”
台下的张思源面色凝重，似乎完全不为所动，但寒意早已从脚底升腾而上、笼罩了他的全身。
“作案人是锡市议会副议长丁克森的秘书，王勔……还有一个年轻人，我不认识，穿着黑色西装，身材魁梧高大，猴型脸，戴Vguese公司的运动式眼镜。他们半个小时前告诉我们车上有炸弹，然后就跳车了……我当然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死，那是你们的事，我不关心。至于我，我只是一个出差的普通队员……”
“队员个屁！姓吕的，你还好意思说自已是地下工作队员？私自违反渝江局行动条例、进入北方敌占区、刺杀自已的同志、阻挠特派局任务进程，这是一个地下工作队员应该做的？！”
画面外的声音言辞相当激烈，画面中的吕飞则沉默下来，等到质问结束，他喉结上下动了动，目光直直地看向镜头，一言不发。
“好，那我问你，你私自外出、刺杀队友的行为，是个人行为还是有人指使？”
“个人行为，因为丁熵那小子让我……”
“吕飞，给你机会了。”
“……好吧，是有人指使我的。”
“谁？”
只见吕飞抿了抿嘴道：“渝江分部三组组长，陈明。”
在孙济新的示意下，小战士故意将视频暂停了片刻，孙济新脸上挂着古井一般的微笑，静静地朝台下发散着目光的焦点。座席上的张思源此时默默闭上了眼睛。
视频继续播放起来。
“哦，是吗？你们联系的证据在哪里？”
“四天前，我通过入队面试的第二天，陈明向我单向发送了一封密件，内容是，让我密切监视丁熵动向，并在必要时采取措施。”
一阵沉默后，画面外的另一个声音突然暴躁地响起：“放屁！”
这是陈明的声音，声音很模糊，明显从另一个音频设备里传出来。接着他平静了片刻，又问道：“吕飞，你他妈说清楚，当时那封信，我是这么给你写的？”
“大概意思没错，不信你们可以去查呀，让我去监查他这句话，难道不是你说的？陈组长？”
“那你外出采取行动，向我报备了吗？我同意了吗？还有，丁熵那是秘密任务，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动向的？”陈明气势汹汹问道。
“我是违反了组织纪律，但我只不过是在严格履行我的责任。我追他追到了这里，那个姓丁的，我从没有把他跟丢过！你们把我招进特派局，却只给我临时身份，也不给任务干，我能怎么办？我做好了自已该做的事！”
“可这不是你该做的事！”陈明沉默片刻，语气陡然变得冰冷，透过两层麦克风，先传到吕飞的耳里，又传到了会议室里所有人的耳中。
“吕飞，我没时间和你掰扯这些……你当时收到了我的密件没错，我确实让你监察丁熵，可你有本事将我给你发的密信拿出来吗？”
“有什么不敢，陈明组长，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在一众特战队员的注视下，吕飞立刻从眼镜中调出了那封密信，密信内容是：
讯码：hx602：
密级：高
内容：现对丁熵同志进行为期一个月的例行监视，范围为生活轨迹、社会交集、金钱往来等方面，切勿令被监视者察觉。如其有不当行为，立即上报，若情况紧急，按实际情况自行决断。可采取一切必要手段，yklm3qscd。
没等他读完，特战队员一把摘走了他脸上的眼镜。
“报告白髯，信件已获取。”
听闻此言的陈明传出了爽朗的大笑，笑声穿透了在场每个人的鼓膜，敲击着紊乱的心灵。
在屏幕上，吕飞那张由愤怒转为疑惑的表情中，陈明模糊的声音娓娓道：
“算盘打得不错，吕飞，但给你发送密件的可不止我一个人。”
吕飞脸色大变、嘴唇微动，画面外最开始那个粗重的声音见势立刻发问：“说，另一个人是谁！”
“不不不，不用问他了，我来说，另一个人，正是三组组长——张思源。”
座席上的张思源闻言吐出一口长息，慢得似乎下一秒就要坠向死亡。
“给新成员丁熵发监察密信的命令不是我和张思源下的，而是上面的领导下的。”
“所以吕飞，我可以提供我给你的密信原件，你也需要提供你收到的密信原件，但是我敢保证，它毫无问题。可是你的这一封所谓‘我发给你的信’，我们可以赌一赌，假如现在就进行讯码对照和源代码寻址，这封信是不是我发给你的。”
吕飞彻底沉默了，他绝望地朝着镜头一瞥，目光正好和会场里张思源微微眯着的目光对上，两个人似乎跨越时空、站在了悬崖的边缘。
张思源也彻底闭上了眼睛，波澜不惊的中年面孔上露出一丝遗憾。
“吕飞，你还有证据要说吗？”
吕飞咬着牙，艰难说：“你们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有必要吗？”
陈明笑了笑，不知是不是音频设备的缘故，他的笑声沙哑、刺耳却豁达。“因为想要你见证，我们这段对话下一次出现的时候，你的单线上司，张思源同志，应该已经被捕了。”
这次，沉默良久，吕飞才开口道：“他自已做的孽，活该。救我是他犯下最大的错误。”
视频戛然而止。
会议室针落可闻。
良久，孙济新刚要开口时，张思源主动站了起来，这一动作害得后面潜伏的两人差点鱼跃而起。但他只是静静地从座位上站起，然后无力地挥了挥双手，说：
“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忏悔，我对不起组织和国家。”
孙济新点了点头，露出一抹含蓄而释然的笑，说：
“张思源，身为渝江特派局重要负责人，私通敌人、收买同志、出卖组织，对国家和人民的反侵略斗争造成了极其严重的损害，罪不容诛。经调查取证、证据确凿无误，现在我以西南战区司令部、渝江市反间谍局和特派局的名义，正式拘捕张思源，并进行后续审判，以维护国家利益和人民战争的正义。”
随即，后面的两人走上前，铐住了冷冰冰的张思源。
此时的陈明站在基地门口，看着刚被自已制伏的逃跑叛徒，突然，一滴雨打在他的额头上。
他抬头，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雨接踵而至，天好像泄愤般倾吐下来漫天大雨，很快，地上全部被雨水浸湿，遥望远处的渝江，独一片苍茫雨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