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燥的空气仍未褪去窒息般的炽热，夜色被几盏白色强光灯堪堪刺破。破碎的夜幕中，黄海一和身后的十余人迎着面前的武装车队肃穆而立。
车队中间的一辆越野车钻出来一个身穿军官服的男人，其肩上的肩章使得黄海一的目光不自觉地更压抑了几分。
作为厂子的主要负责人，黄海一只得硬着头皮站了出来，向着男军官伸出手。
没想到，男军官直接忽略了他的动作，目光在黄海一身上停留片刻，又扫视众人一圈，颇有威压地敬了个礼道：
“我是呼市武装护卫二队队长，朱尚杰。二十分钟前有我大量飞行器在你方区域异常失联，加之嫌疑名录里对你厂的指控，我们现在要奉命对你厂进行二次搜查，请配合。”
黄海一面色难堪，挤出一丝笑容道：“军爷，之前不是搜查过了吗，咱们厂干干净净......”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这是总部的命令。”朱尚杰冷漠地说。“黄厂长你这是不愿意接受搜查？”
黄海一尴尬地赔了几声笑，心中再次暗骂道那个姓丁的年轻人，连声道：“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没问题，是我多嘴了，军爷自有军爷的道理。”转身对身后的人群道：“给军爷让路，都积极配合调查啊！”
朱尚杰冷冷一笑，此前护卫一队队长在搜捕过程中意外身亡，几乎全队覆灭，再后面自已带队追捕又莫名其妙追丢了目标，接二连三的怪事情在这里发生，他势在必得要找回自已队伍的面子。
毕竟王宁那个蠢东西好不容易死了，自已要是能抓住这次机会立下大功，说不定总部能将目光重新放回自已身上，升职也是指日可待。
“搜。”朱尚杰凌厉的眼神一闪，简短命令道。听到命令，他身后的十余个荷枪实弹的士兵迅速有序地冲进了工厂的大门。
黄海一听着作战靴踩在地上的一片声响，头脑里繁乱如麻。他看向站在原地凝视着厂房的朱尚杰，硬着头皮喊了声：“军爷？要不去一楼喝杯茶？在这里站着怪累的。”
朱尚杰像是没有听到，仍旧仰着头看向依次亮起灯光的一间间厂房，不苟言笑。
见自已被忽视，黄海一也不生气，他从衣兜里掏出一盒金色包装的香烟，上前递到朱尚杰面前：“军爷，这是燕京那边华家内部私订的烟，您要不嫌弃尝一尝？”
朱尚杰眼睛朝下瞥了一眼，露出不太情愿的表情、从烟盒里双指捻出一根烟含在嘴边，眉毛挑了挑。黄海一见状也笑得更热烈，掏出打火机、双手护着给他点燃了香烟。吸了一口，随着一股长长的烟气从朱尚杰口鼻中流出，他终于面色平缓了些，微微扭头，黄海一便会意地退到了五米外的原位置。
身旁的一个工人装束的人见到黄海一过来，朝着他使劲皱着眉毛点了点头，然后退后一步到黄海一身后。黄海一依然维持着那副虚假的笑容，但此时他的笑容中掺入了几分得意。
但工人装束那人显然还有话要说，于是黄海一不动声色地将头凑过去。只见那人耳语一句：
“龚先生的车还有五分钟到。”
黄海一心中的石头顿时随着这句话落地了一半。
......
好一番漫长而忐忑的等待，黄海一终于看见了从工厂大门复而出来的士兵，其中一名官衔较高的跑到朱尚杰面前敬了个礼，叽里呱啦汇报了一堆消息，但朱尚杰的面色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在黄海一的余光中，朱尚杰思考了片刻，冷着脸踱步到黄海一面前说：
“黄厂长，看来你的善后工作做得不错嘛。”
这句话听得黄海一心里一阵打鼓，他面上从容地咧嘴一笑，回应道：
“军爷，都是政府的规定，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照着做呢。”
朱尚杰皱了皱眉，面色阴沉了几分：“你在说什么胡话。”
黄海似乎惊慌了一下，赶紧回应道：“对不起军爷，我刚刚哪里说错话了，还请您大人大量别计较。”
朱尚杰阴郁的面孔下，脸色冷得发白：“联北政府可没有哪条规定要你们袭击军用设施。”
黄海一先是一愣，接着顿足捶胸、脸色戚然道：“军爷冤枉呐！我们小小一个厂子十来个人，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袭击军用设施——军爷，我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厂子，况且联北政府待我们不可谓不周到，我们不可能去做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啊——军爷！”
“真的？”朱尚杰有些嫌弃地看着面前的黄海一，继续盘问道：“那假如我有证据呢？”
“那我们任您处置！”黄海一目光坚毅，大有种慷慨就义的坦荡。“军爷您的飞机落在我们厂绝对就是个巧合，我们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的！”
“我倒是也觉得你们没那本事。可是我的副官刚刚过来告诉我了一样东西，你们厂看上去似乎一点问题都没有，但账似乎对不上。你们卷轧车间的设备很明显是常开着的，但为什么产出的半成品材料只有少得可怜的几十公斤呢？难道是你们觉得我不懂你们重机厂的技术流程，还是另有隐情？”
朱尚杰的眼神和语气此时都带上了极其严厉的威逼气味。
黄海一面色慌张：“军爷......您当然不是不懂，只是这些产品有一部分出账了，运到了供给的呼市一厂，您不信可以去查一厂的进货单，我说的绝对没有半句假话呀！”
“不对。”朱尚杰的眼神愈发凶厉，“我的副官告诉我的是，查出来你们的出账流水远小于你们实际的产出量。黄厂长，丢失的可不只是一小批材料，而是高强度的复合钢！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且假设你们明里暗里偷漏掉几百公斤的复合钢，那这几百公斤的复合钢完全足够你们拿来制造若干套武器装备，然后打掉护卫队的无人机！别以为我不知道重机厂是干什么的，你们在政府的眼皮底子下自造军火，怎么，想趁机不备武装叛乱吗！”
黄海一满头冷汗，头脑飞快运转，他原本觉得自已和手下的人做事情都很仔细、没有纰漏，可难道这伙人把自已瞒回去的那批材料查出来了？！不过，那批材料不是好端端地藏在地下研发实验室的仓库里吗？
有那么一瞬间，黄海一心中不禁怀疑是不是那个叫丁熵的家伙把自已的基地供出去了，但转念一想，他实在是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刺眼明亮的白色大灯晃在一众静默的厂员和语塞的黄海一脸上，明晃晃映得众人面色苍白、毫无人色。
就在黄海一正要开口借着偷渡的理由认罪时，一辆通体黑色的轿车从远处安静地驶入众人的视野，最后稳稳停在了工厂门口。
朱尚杰眼色微凝，附近一公里内已经戒严，是谁能在这么紧张的形势下驱车过来？他看着面前的轿车缓缓熄灭了车灯，心中隐隐产生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和危机感。
灼热的风扫荡着城市，此时却好像呼应着深夜的降临，霎时间失了火力，竟变得有点凉飕飕起来。厂员里有几个身体文弱的忍不住打了寒颤。
车门被缓缓推开，探出来一双黑得锃亮、没有雕花且简约大气的牛津皮鞋，紧接着，一个穿着杏仁色西装外套、内搭白色牡丹缎绣衬衣，系着深褐色格克领带的瘦削身影从门后现出。他站起来的那一刻，高峻的身形令朱尚杰一时间慌了神。
黄海一惊得连临时编的理由都差点忘记了，只是低下头恭敬地喊了声：“龚先生。”
厂员们也都一脸正色低下头喊道：“龚先生。”
在众人肃穆的气氛中，像是从中西混合的古典画中走出的龚先生理了理身上的衣领，看向了护卫二队的队长朱尚杰，说：
“您是武装护卫部门的朱队长吧？”
朱尚杰恍惚反应过来，看着走近的龚先生，语气客气了不少：“在下是，见过龚先生。”
龚先生风轻云淡地笑了笑，目光慢慢移向一旁的黄海一等人，说：
“朱队长，是搜查发现了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您手底下这个厂子他......可能货物流水上有点问题。”朱尚杰说完这句话，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龚先生听罢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人群中的黄海一。
后者敏锐地发觉了这个目光，第一时间便站了出来，向着龚先生深鞠一躬道：“龚先生，是我鬼迷心窍，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向那个姓徐的走私那批钢材......龚先生，我真的知道错了，还请您......饶我一命！”
龚先生极其稳重地点了点头，面无悲喜地转向朱尚杰：“看来他确实做错了事，向未知人等走私了关键的材料，这可是重罪。朱队长，按照你的任务，这位厂子的主要负责人就交由您处置吧。”
看了看一旁极其凄惨的黄海一，朱尚杰再次咽了口唾沫，哑着嗓子说道：
“哪有哪有......龚先生言重了。再说了，我是呼市武装护卫人员，只负责维护城市安全不受侵犯。走私的事情不归我管，龚先生要是......有意怪罪，可以去找呼市警署报个案。”
像是接受了一件欣慰的事，龚先生缓缓点了点头，抬头看了看灯火通明的厂房，又扫视一圈护卫一队的士兵，再次说道：
“朱队长，无人机的事情我听说了，我对此感到非常抱歉。但是我想向您申明一点，无人机的坠毁与我的工厂以及工人毫无关系，他们都只是普通的技术工人，没有动机也没有条件去击落您的无人机。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我也迫切想要知道是谁将脏水泼在了我的工厂上，但我仍然希望朱队长你能转换到其他方向去查清无人机坠毁的真相。”
“收......好的。没没问题。”朱尚杰的脸色早已不复一开始的淡定。他本来想借黄海一逼供让他主动背锅，自已趁机完成任务，再不济也能捞到不少好处和线索，谁知道半路杀出来这么号大人物......
但心中怎么想怎么不对劲。朱尚杰不明白，为什么自已老是遇上这么蹊跷的事情。明明要抓到人了，明明要找到线索了，明明要逼供成功了......为什么总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他拦截在终点前的最后一步呢？他脑海中串联起这几件该死的失败，迷迷糊糊发现这几件事的发生好像都集中在同一个地区......
想到这里，原本准备收队转移的朱尚杰停了下来，好死不死地问了龚先生一句：
“龚先生，您对这个案件肯定多少知道一些，您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给我的吗？”
龚先生听到这里，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沉思了片刻说道：
“可能有的。我在回来的路上看见一个小队正在追捕两个疯狂奔逃的人，当时因为担心安全问题，我没有过细去看，但事情好像就发生在十来分钟前。地点，好像是在工厂的西北方向约莫两公里的地方。朱队长有时间吗？如果可以的话，你不妨到厂里坐坐，我和你详细谈一谈。”
“啊啊......不用了不用了，谢谢您龚先生......您的消息很有价值，在下多有叨扰，先行告退。”
朱尚杰飞也似带着人马上了车，直到关上警车车门，他才问身旁的副官：“有这回事吗？”
副官翻了翻通讯频道：“老大，有的，确实是十分钟前，北片E小组发来的讯息。”
“西北方向两公里左右，有什么东西吗？”朱尚杰闷闷不乐地问道。
“我查一查......”副官快速翻阅着战术眼镜上的内容，“老大，那一片大多是高新信息技术园区，有几家科技公司，还有一些人员混杂的人才公寓区。呼市老电视塔也在那一圈。”
“把E小组十分钟前的位置发给我，还有他们的讯息内容，全部。”
副官自然不敢违抗，很快按照朱尚杰的要求传递了信息。
朱尚杰强压着心中的不甘，耐着性子看起了信息内容。没想到随着目光的移动，朱尚杰突然瞳孔睁大，没过多久，他的眉头死死皱起。
“马上，给E小组下死命令，咬死那两个人不许跟丢，其他小组立即支援E小组，从速！”
没有人能想象到朱尚杰看到那个名字时内心掀起了多大的波澜。
“E小组（X0309信道-密）23：08：41：
我小组在北片吉源人才公寓C座楼下发现两名形迹可疑人员，疑似手持武器，我们将对其进行追缉盘查。”
“E小组（X0309信道-密）23：09：32：
目标逃跑！重复，目标逃跑！目标对我方力量进行回击，请求其他组支援！目标照片及生物识别结果将稍后发送如下。”
“E小组（X0309信道-密）23：15：03：
识别完毕，发现Ⅰ级通缉目标王勔！！！匹配度96.8%！！！请求启动一级响应！！！”
......
丁熵趴在信控室的台面上，有些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摇杆。眼睛呆呆地望着监控视频上门口发生的一切。当然，黄海一嘱咐他的信息发射他并没有耽误，信号发射器已经被他设置处于激发就绪状态，只是发射指令迟迟没有传来。
看到一个头发半白的瘦削西装男人走进画面，丁熵才好奇地一激灵坐了起来，凑近画面。
这个老头子给他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身上的气质与身旁的众人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这种气质隔着屏幕吸引了丁熵的注意力。
随着凑近屏幕，丁熵也看到了那个装高冷的护卫队长忙不迭夹着尾巴逃回车里。但很快他发现了不对劲，那是一辆很格格不入的黑白警车，和前后的装甲车形成鲜明的反差。在另外一边，则是那个西装老头的黑色轿车。
丁熵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黑白警车的车牌号，直到车队发动后，丁熵才看见那个被前车挡住的车牌号，他睁大眼睛，呼吸一滞，只恨不得马上冲出工厂大门把车拦住。
那辆车的车牌号正是HA.30B29P，而给朱尚杰汇报的副官正是护卫二队的副队长蔡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