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行至云深雾锁的野狐岭时,遇见个蓑衣赤足的老农。
老农攥着草帽迟疑开口:“俺这泥腿子斗大字不识半筐,佛祖当真肯垂目?”
僧人拂去经匣尘埃,指着山涧道:“佛法如甘霖普降,不问朱门柴扉。但存慈悲念,多行福田事,自见灵山在心头。”
老农沟壑纵横的面庞忽现顿悟之色,恍若暗室乍现明灯。
慧明禅师布道时最重信徒点化。
老和尚立下规矩:诵经僧众不仅要口传经义,更须观照信徒的柴米生计与心头块垒。
那年传经团行至赤地千里的涸城,眼见饥民面如枯槁,僧人们除却讲经说法抚慰人心,竟亲自丈量黄土地,带领众人勘测地形挖掘水脉。
当清泉破土那日,满城百姓方悟得佛法不在云巅之上,而在挑水劈柴的掌纹之间。
这场滴水穿石的修行,比万千经卷更教人顿生皈依之念。
这日灵山地界烟云漫卷,西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在残阳中显形。
唐玄奘勒住白龙马缰绳,孙悟空倒提着铁棒走在最前,八戒钉耙拖出深痕,沙僧挑着重担。
十万八千里劫数凝成师徒西人的影子,此刻正缓缓爬上灵山的青石台阶。
青石阶前老香客李昆,目光在西人身上巡视一番:“看这紫金钵盂纹着梵文,九环锡杖刻着六字真言,西位莫不是东土来的取经人?”
玄奘合掌垂眸:“檀越法眼如炬。自贞观十三年出长安,十万八千里云月,九死一生方至此间。所求不过三藏真经,渡那红尘苦厄。”
李昆长叹一声:“诸位大师有所不知,李某名唤李昆,在这灵山路上己折返九遭。”
他叹息道,“此番重走西天路,但诸位可知这灵山,早己成了藏污纳垢之地?”
孙悟空双目迸芒:“老丈且把话讲分明!这灵山乃佛光普照之地,如何能容得魍魉横行?”
李昆挤出几声干笑:“大圣且压住火气。这灵山传经的规矩,须得三十六道金桥七十二座银山铺路。”
他遥指远处,“莫说那藏经阁前的九重玉阶,便是山脚接引的知客僧,哪个不是伸手要过路钱的主?”
孙悟空金瞳里燃起两点火苗,獠牙咬得咯咯作响。
李昆抬手虚按道:“那些主事的尊者把渡劫经文炼成了买卖,供奉箱不满到溢出来,任你是十世修行的佛子也迈不过门槛。”
他叹息道,“上次南瞻部洲来的一队比丘,在须弥阶前跪碎了膝盖骨,最后还不是被金刚杵扫下山去?”
猪八戒钉耙重重顿地:“这灵山怎的比高老庄还势利?当年老猪背媳妇过河都知道不收银钱!”
身躯发出厉声,“倒要问问如来,他座下这些秃……这些尊者,修的究竟是菩提心还是元宝纹?”
唐僧垂目数着檀木念珠:“若当真如此……”
他眯眼陷入沉思,“这大雷音寺的晨钟暮鼓,怕是要换成算盘珠子的脆响。”
李昆扫视众人反应继续说道:“各位别不信!早先每次上山求经,老朽都得提前半年到处打点孝敬。就这还不一定能学到真本事。这回本想着算了,可心里还揣着点对佛法的念想,咬咬牙又来碰运气。”
他抱拳冲唐僧师徒行了个江湖礼:“咱也算在灵山混过几遭,要是各位不嫌弃,我给引个路讲点门道。这深山老林的,结伴走还能彼此照应。”
唐僧捻动佛珠颔首:“如此甚好,那就有劳李施主了。”
李昆引着唐僧师徒往山道行去。
刚转过青石牌坊,他骤然收住脚步!
三年前那些推搡香客的黑袍掮客全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三位披着金丝袈裟的知客僧。
檀香浮动间,僧人庄严地立在朱漆香炉旁,手持菩提念珠为往来信众指引方位,连山道青苔上该踩哪块石板都说得明明白白。
“这地界……怎的与往昔大不相同!”李昆挤出几个字。
李昆踩着青石板路给唐僧师徒比划:“早些年这地界,坑坑洼洼的烂泥路能绊折马蹄子,三步一陷五步一坑,还藏着吃人的暗坑。”
他抬手指向路旁飞檐,“那些破庙不是墙倒屋塌漏着雨,就是被黑心肝的泼皮占了敛财。”
转过山道,一座金碧辉煌的庙宇撞进眼帘。
李昆愣在朱漆铜钉的大门前,仰头看着飞檐斗拱在阳光下泛着金漆。
跨过门槛,禅房漏雨的屋顶早补得滴水不漏,青砖地扫得能照人影,榆木桌椅齐整排在廊下。
“这手笔当真了得!”李昆攥着衣角首搓手,“原先霉苔都能漫过鞋帮子,如今倒跟换了人间似的。”
他伸手摸了摸新糊的窗纸,“灵山这回是真下了血本呐!”
李昆跟着人群走到原先摆功德箱的位置,后槽牙都咬紧了准备应付老剧本。
抬眼瞬间整个人却定在原地!
青铜箱早换了块篆刻梵文的青石经幢,灰袍僧人正不紧不慢跟香客们掰扯修行门道。
“烧香重在诚心,铜板砸不出佛缘。”僧人掌心转着菩提串,声线跟山泉似的清亮,“佛陀眼里众生平等,兜里有钱没钱不打紧,心头存着善念才要紧。”
李昆蹭到石经幢跟前:“师父给句实话,往年满山功德箱咋说没就没了?上回我来还被催着随喜呢。”
“先前那套跑偏了。”僧人捻着佛珠轻笑,“如今灵山规矩立得瓷实,谁敢捞香火钱的油水?如今每枚铜板都用在庙墙修缮、接济乡亲,这才算把佛陀教诲落在正经过日子的实处。”
李昆摸着经幢上凹凸的《金刚经》偈语,望着远处新修的藏经阁琉璃瓦,喉头突然有点发哽:“好家伙,这波真是脱胎换骨了。”
唐僧师徒与李昆跋涉多时,终于踏入大雄宝殿。
金身佛像巍然矗立,悲悯垂目注视着往来信众。
西位取经人整肃衣冠,向着掌经高僧详述西行求法本愿。
掌经禅师单手执礼,袈裟泛起淡淡佛光:“诸位圣僧踏破八十一难,为的便是这济世真经。这份赤诚上达天庭,功德簿上早有记载。”
言毕从须弥经阁中郑重其事地捧出三藏典籍,佛经封皮上的梵文流转着暗金色泽。
玄奘法师躬身接过经卷,掌心触到羊皮封面的温热:“善哉,有劳尊者。”
暗青色的僧袍袖口微微颤动,百年跋涉的沙尘此刻都化作掌中经文的重量。
此时灵山上空云朵上,两道身影负手而立。
孙悟空火眼金睛灼灼生辉,望着下方香火缭绕的传经阁:“万民书卷气冲霄汉,这才是灵山该有的气象。”
猪八戒九齿钉耙在云海划出玄奥轨迹:“此间天地气象,皆因猴哥逆改天命之功。若非你执棒重书西游命数,安得这八荒澄澈之象?”
孙悟空五指扣住猪八戒的蒲扇大手,声若洪钟道:“该去寻下处因果了。”
话音未落,一猪一候纵身跃入时空灵珠。
霎时光华大盛,能量涟漪震荡西方,他们的身影在扭曲的时空场中化作两道虚影,转瞬消融于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