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明停在玄奘身侧，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的玄奘，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淡然：“除恶务尽，斩断祸根，免其再害无辜，此乃护生之刚烈，无可厚非。” 他肯定了悟空除恶的本心。随即话锋一转，看向玄奘：“然法师心怀慈悲，欲以佛法普度众生，解其怨毒，化其戾气，导其向善，此乃渡世之宏愿，亦是大善。”
他顿了顿，玄色衣袖在山风中轻拂，目光深邃如渊：“世间之道，非独刚猛可持，亦非仅慈悲能行。刚柔并济，如阴阳轮转，方是长久。过刚易折其器，过柔难御外邪。法师以为如何？” 这番话，既是劝解玄奘莫要一味苛责悟空凶性，也是点明他那“慈悲渡化”在残酷现实面前的局限，更隐晦地道出了他广明自身“护持”的立场——在佛门“渡化”与心猿“本真”之间，寻找那微妙的平衡点。
玄奘闻言，如遭雷击，怔怔地看着广明。看着己经离去的悟空方向，又想起草舍内被吓晕的陈老汉……国师的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他心中某些固执的枷锁。除恶与慈悲，刚烈与柔和……这其中的界限与取舍，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艰难。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眼中的愤怒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迷茫取代。他默默走下土坡，将地上的僧帽捡起，手指却因复杂的心绪而微微颤抖。
小院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乌鸦的聒噪开始在低空盘旋，预示着不祥。五具贼尸横陈，死状惨烈，无声地控诉着方才的暴烈。陈老汉依旧昏迷在地，气息微弱。玄奘手持那顶被孙悟空摔在地上的僧帽，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指节却在不受控制地轻颤。广明方才那番“刚柔并济”、“过刚易折其器，过柔难御外邪”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他固守的“慈悲渡化”的壁垒之上，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又望向悟空消失的方向，再低头看看昏迷的陈老汉，心中的茫然与疲惫如同藤蔓缠绕。除恶与慈悲，护生与戒杀，这界限远比经文所述模糊艰难。国师所言非虚，若留此六贼，陈老汉必遭毒手，甚至过往山民亦难逃魔爪。可悟空那暴戾凶残的手段，那视人命如草芥的桀骜，又让他不寒而栗，深感无力。
广明不再多言，他缓步走向陈老汉，蹲下身，指尖星砂微闪，一缕温润平和的生机之力悄然渡入老者枯竭的身体。陈老汉喉间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悠悠转醒。浑浊的老眼睁开，先是看到广明平静无波的面容，继而瞥见院中惨状，顿时吓得又要闭过气去。
“老施主莫怕，”玄奘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虽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妖魔己除，此地暂且安全了。”
陈老汉哆哆嗦嗦，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老泪纵横：“圣僧......仙长......那大圣......他......” 他既感激孙悟空除了六贼，又恐惧于其凶威。
“悟空他...性情刚烈，然除恶之心非假。”玄奘替悟空解释了一句，语气复杂，“此地不宜久留，老施主，贫僧与国师需继续西行。你可愿随我们离开此地，寻一处安稳所在？”
陈老汉凝视着眼前这所残破不堪的草舍，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惆怅。草舍的墙壁己经斑驳，屋顶的茅草也在岁月的侵蚀下变得稀疏，仿佛随时都可能坍塌。然而，在这片破败之中，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桃树却依然屹立不倒，它的枝干粗壮而有力，仿佛承载着岁月的沧桑。
清晨的阳光洒在老桃树上，透过树叶的缝隙，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陈老汉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这株陪伴他一生的老桃树，心中感慨万千。最终，他缓缓地摇了摇头，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
“多谢圣僧的好意……”陈老汉的声音有些沙哑，透露出岁月的痕迹，“小老儿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这把老骨头，也只想埋在这山脚下，守着这祖传的桃树……”他的目光落在玄奘身上，眼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眷恋和不舍。
玄奘看着陈老汉，心中也不禁涌起一股感动。他知道，这是一个老人对故乡的深深眷恋，对祖业的执着坚守。然而，他的使命在身，无法停留。
“老人家，您的心意我们领了，但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再耽搁了……”玄奘轻声说道。
陈老汉似乎没有听到玄奘的话，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身体因为年迈而显得有些颤抖。他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株老桃树，每一步都显得那么艰难，但他的步伐却异常坚定。
走到桃树下，陈老汉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摘下了几个尚显青涩的小桃子。他用自己的衣襟轻轻地擦拭着桃子，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然后，他固执地将这些小桃子塞到了玄奘的手中，说道：“路上……路上解解渴……”
玄奘双手接过，那青桃带着山野的微凉和老者手掌的粗糙温度，沉甸甸的。他深深一礼：“老施主保重！”
广明亦对陈老汉微微颔首，目光掠过那株老桃树，守拙心再次感受到那份扎根贫瘠、守望时光的“生”之拙意。他不再停留，转身迈步，玄衣拂过沾染露珠的荒草，率先向山外走去。玄奘最后看了一眼这承载了短暂歇息、激烈冲突与朴素温情的小院，还有那倚着桃树、身形佝偻、眼中满是不舍与担忧的老者，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的锡杖和青桃，快步跟上广明的背影。
两人沉默地行走在愈发崎岖的山道上。晨雾己散，阳光变得灼热，山风穿过林隙，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添几分寂寥。玄奘的心绪如同这山道般起伏不定。悟空的离去、血腥的场景、陈老汉的孤苦、广明深奥的话语，以及前路茫茫的未知，在他心头交织。他努力诵念心经，试图平复波澜，但那“刚”与“柔”的碰撞，始终萦绕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