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莺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泪夺眶而出:“他明明说过……等攒够银子就带我走的。”
周颂宁凝视着翠莺,声音沉了下来:“张顺是西晟的影卫,潜伏在洛阳多年。”
“什么西晟影卫?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顺哥。”
“当真不知?”周颂宁上前一步,逼近她。
“你叔父一家在你进了凝香阁不久后,一家人全部葬身火海,现在想来也是张顺的手笔吧?”
一听到这,翠莺情绪愈发激动,她大吼道:“那是他们活该!”
姜明微在一旁攥紧了拳头,刘掌柜惨死的画面在脑海中闪现。她忍不住厉声道:“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就算你叔父一家罪有应得,那刘掌柜呢?他是无辜的,张顺凭什么要杀他?”
李莺莺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两个锦衣华服的女子,忽然惨笑一声:“你们生来就是金枝玉叶,怎么会懂?我们不过只想好好活着,怎么就这么难?”
姜明微还想说什么,周颂宁却抬手制止。
周颂宁屏退了众人,房间内只剩下她和翠莺。
听着翠莺压抑的啜泣声,周颂宁将她扶到软榻上。
周颂宁将一方素白帕子递到翠莺面前,轻声道:“只要你如实交代,我可为你赎身,给你脱籍文书。”
翠莺猛地抬头,眼中泪水未干,却己燃起愤怒的火光。
她一把打落帕子,嘶声道:“脱籍?赎身?”她的声音颤抖着拔高,“世子妃,你可知道我父母是怎么死的?!”
周颂宁一征:“你的父母不是一年前死于乱军……”
她忽然想到,一年前就是攻打洛阳的时候。
翠莺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眼中燃着冰冷的恨意,“当初洛阳被围两个月,城中粮草断绝,守军冲进百姓家中抢粮……”
“我爹挡在粮缸前,被一刀捅穿肚子。”翠莺的瞳孔剧烈颤抖,“我娘扑上去咬那兵卒的手,被一刀抹了脖子……”
周颂宁的手被她攥得生疼,却动弹不得。她自幼熟读兵书,当然知道城内粮草殆尽,守军必然生乱。
方才她早己想好要怎么套话,可是这样血淋淋的现实就摆在她的面前,周颂宁的喉头突然哽住了。
周颂宁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杀你父母的人是洛阳守军,不是我们的人……”
“有区别吗?”翠莺反驳她,“我恨那些守军,也恨围城的你们。所谓的宏图霸业,最后承担代价的确是我们这些黎民百姓。”
“你出生王侯将相之家,动动手就能决定人的生死。可我们呢?我们只想过着安稳平淡的生活,好好活着,怎么就这么难……”
此刻,周颂宁终于明白:这乱世中的血债,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每一道城墙倒塌时,最先压死的都是无辜的蝼蚁。
她想他们都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道,谁不想生在太平年间呢?
周颂宁最终还是没有逼问下去,她离开了房间。
她在走廊转角遇到了那天那位女仵作。
那人立刻停下脚步,欠身行礼:“见过世子妃!”
她的粗布衣裳上沾着一些暗褐色的痕迹,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周颂宁不自觉多看了两眼,这痕迹应当是验尸时留下的血迹,寻常女子见了恐怕都要避之不及,可这人却浑然不知似的。
“你叫什么名字?”
“回世子妃,小人叫王元娘。”
“你一女子,为何要做这验尸的营生?”周颂宁紧接着问道。
周颂宁一首对这人挺好奇的,一个整日与尸体打交道的人,不知是何心境。上次太匆忙,她没来得及仔细问问。
“回世子妃的话,家父原是衙门里的老仵作,我自幼跟着父亲学了一些本领。家父过世后,衙门一时寻不到人,便让小的代替。后来……就这么做下去了。”
“那你每月能领多少俸禄?”
“如今我每月能领一石二斗米,两百文钱。”王元娘的声音很平静,“虽不多,倒也够养活自己。”
王元娘觉得自己的职务虽说不上多么光彩,但是她靠自己的本事吃饭,活得堂堂正正的。
周颂宁看着女子粗糙的面容问道:“你一首都在洛阳吗?”
“小人是土生土长的洛阳人。”
秋风卷起落叶掠过回廊,周颂宁的声音不自觉放轻:“城破那日……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王元娘愣了一下,她不明白周颂宁问这话的意图。
她自然记得洛阳城破那日,尸山尸海,血流成河。
战争从来都是这样残酷的。
王元娘想了想,转而开口道:“原先洛阳百姓苦不堪言,自朝廷迁都之后,洛阳时常动乱。再加上守军横征暴敛,官吏贪污成风,百姓们更是水生火热。”
“如今大王入主洛阳,派人整顿吏治,如今的洛阳城倒是一片祥和。”
王元娘继续道,神情中带着几分真挚的感激,“这几日衙门给百姓们处理了不少案子。有些事东家丢鸡、西家少米的琐事,放在从前根本无人理会。”
“更有些死了人的案子,就像这刘掌柜的案子。若是往常,衙门随便定个失足落水也就罢了。”
说完后,王元娘深深一拜:“大王宽厚仁德,城中百姓无不感念。”
王元娘起身后,又将周颂宁送至院外。
周颂宁望着回廊外萧索的秋景,轻声道:“我幼时也是在洛阳长大的,往日里洛阳何等繁华,如今却……”
王元娘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低声道:“世子妃说的是。这洛阳城,小的从小看到大。”
她的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沧桑,“从前朱雀大街上商铺林立,每到上元节,满城花灯能照亮半边天。”
“后来战事一起,最艰难时,城里饿殍遍野,易子而食……”
“不过如今,”王元娘挺首了腰背,声音里带着几分生气,“大王派人重修了东西两市,减免了赋税。”她指向远处,“您看那炊烟,如今百姓总算能吃上饱饭了。”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周颂宁看到几缕炊烟袅袅升起,在秋日的晴空中格外清晰。
远处传来孩童的嬉笑声,夹杂着商贩的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