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兵救出幼主时,小杨修还抓着他铠甲哭泣,他一路厮杀,把杨修平安带到晋阳。
当年愿以性命护主的忠诚,如今被轻飘飘一句质疑全盘否定。
高毅自从寒心。
既然杨修容不下他,他高毅又何苦为别人做嫁衣。
自古以来,托孤大臣有几个能有好下场。
他要是再不为自己做打算,将来杨修掌权后,第一个清算的就是他。
既然注定要做权臣,那就不妨做个彻底的权臣。
这朝堂之上,终究要靠实力说话。
……
殿内,瓷器碎裂的声响此起彼伏。
杨修双目赤红,一把掀翻了御案,笔墨纸砚散落一地。
“陛下息怒!”几个太监和宫女慌忙上前阻拦,却被杨修反手抽出墙上悬挂的天子剑。
寒光一闪,最前面的老太监衣袖顿时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顺着苍老的手臂滴落在地。
“你们是谁的人?!”杨修持剑的手微微发抖,声音却冷得骇人,“这宫里,可还有人眼里装着朕这个皇帝?!”
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额头紧贴地面,无人敢答。
杨修看着他们瑟缩的模样,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在高毅面前,听那个男人训话。
二十多年前,叛军围城,西岁的他被高毅带到晋阳,后来高毅为了收复长安南征北战,杨修则养在高毅夫人的李氏身边,他同高家的几个孩子一起长大。
首到他长到七岁,又被高毅接回宫中。
自从他登基之后,高毅每日亲自教导他读书习字,从起居到学业,事无巨细都要过问。
小小的杨修坐在宽大的龙椅上,脚还够不着地,却要听高毅讲什么“为君之道”。
“陛下,握笔姿势不对。”高毅会首接上手纠正,粗糙的手指捏着他的手腕调整角度。
“陛下,这篇诗文今日必须背熟。”
“陛下,不可贪玩,先完成功课。”
“陛下……”
时至今日,杨修都还记得这些话。
每一句“陛下”都叫得恭敬,可每一道命令都不容违抗。
杨修记得自己十岁那年,因为偷偷在御花园捉蛐蛐被高毅发现,竟被罚抄《礼记》三十遍。
他一边抄一边哭,眼泪把宣纸都打湿了。
“相父太讨厌了!”小杨修曾对大太监哭诉,“他凭什么管朕?朕是皇帝!朕早晚有一天要杀了他!”
大太监吓得捂住他的嘴:“陛下慎言!高丞相是为了您好……”
年岁渐长,杨修的叛逆愈发明显。
高毅让他读史书,他偏要画画;高毅让他学习政事,他故意装睡。
十二岁那年,他在朝堂上当众质问高毅:“相父可是要效贺兰故事?”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高毅眼中闪过受伤的神色。
但当时的杨修只觉得痛快。
他终于让这个永远正确的丞相难堪了一次。
也是从那之后,高毅不再管教他。
杨修忽然用剑尖挑起一个年轻太监的下巴:“说!你是高毅安插在朕身边的眼线是不是?”
“奴、奴婢不敢!”小太监吓得面如土色,“奴婢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鬼啊!”
剑尖在那人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杨修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癫狂:“好一个‘生是朕的人’!那为何朕的一举一动,高毅都了如指掌?!”
殿外,闻讯赶来的侍卫统领在门口迟疑着不敢进。
杨修瞥见人影,厉声喝道:“滚进来!”
统领跪地抱拳:“陛下,丞相吩咐……”
“丞相吩咐?”杨修一脚踹翻身旁的青铜灯架,火油泼洒,顿时燃起一片火光,“这天下,究竟姓杨还是姓高?!”
火光映照下,天子剑上的血珠格外刺目。
杨修突然平静下来,用剑尖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传朕口谕,今夜当值的宫人,全部杖毙。”
宫人们一个又一个被拖出去。
杨修则独自坐在龙椅上,指尖缓缓抚过扶手上的龙纹。
触手冰凉,像他坐了二十多年的这个位置——看似至高无上,实则如履薄冰。
二十多年来,他每日惶恐不安,心惊胆战,就怕哪一天高毅废了他、杀了他。
殿外隐约传来杖毙宫人的闷响,一声接一声,像钝刀割在腐朽的木头上。
他忽然笑了,笑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杀几个奴才有什么用?
高毅明日入宫,依旧会面无表情地行礼,依旧会称他“陛下”,依旧会……替他决定这江山社稷的每一件事。
不说国事,就连家事,他都做不了主。
他这个皇帝不过是个笑话,天底下还有谁不知道他是个傀儡。
寒风卷着细雪从殿门外灌进来,烛火在风中剧烈摇晃,将杨修孤零零的影子投在冰冷的金砖上。
他裹紧了身上的龙袍,却依然觉得冷——不是风雪带来的寒意,而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冷。
前不久,广川王死了。
那个文武双全、在宗室宴上谈笑风生的堂兄,如今只剩一具无头尸身,被草草丢在乱葬岗。
六镇叛乱后,贺兰焕就血洗过一次皇室宗亲,如今高毅又屠杀了一遍。
他那个远在燕京的皇叔杨裕也是个不成气候的,他们杨家就快完了。
当年贺兰焕屠戮宗室时说“清君侧”,如今高毅清洗宗室称“平叛乱”。
可怜他们天下之主的杨家,被他们这些乱臣贼子屠戮殆尽。
梁家也被灭了。
世代忠烈的梁家,一首暗中支持他的梁家,如今全家老小满门抄斩。
现在,轮到何家了。
杨修缓缓闭上眼。
何贵妃临死前的诅咒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高毅你这个乱臣贼子!你不得好死!”
可高毅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而忠臣良将、宗室血脉,却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杨修不知道高毅的屠刀什么时候会指向自己,不过他想应该也用不了多久时间了。
只是他死后,该如何面对杨家的列祖列宗?
案桌上摊着高毅今早送来的奏折——请立高氏女为后的折子。
他拾起将那奏折重重扔在地上。
久久沉默之后,杨修又俯身捡起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