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客气!”
两人又同时开口,相顾一笑,都从彼此眼睛里看到了担忧。
姜惊蛰虽然脸上时常挂着笑。
山里的师兄师姐们都觉得他正是少年,像个没心没肺的白痴。
实际上两世为人。
他骨子里早己被冷漠浸透。
从死人堆中活下来,凛冬吃人,野兽吃人,但都没有人吃得多。
铁锅里咕噜噜滚动的白肉和架在柴堆里的枯骨,早己把他骨子里的善良软弱熬煮得一干二净。
自从他提刀砍下贼寇头颅,看着人头在锅中沉浮那日起。
就早己认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
看似清浅腼腆的小酒窝上,架着双漠视一切的冷眼。
或许只有北小静才看到过真正的他。
而洛稚白那双清冷孤高眸子里藏着的,却是对世间小心翼翼的善意。
两个经历相似的孤儿。
脸上戴着截然不同的面具,却只似乎一眼就看透了彼此。
然后心生怜悯,为彼此执刀。
姜神秀站在梅园外,眸光沉沉看着两人,依旧风轻云淡,可多了几分冷意。
首到姜惊蛰缓缓回头。
他嘴角的笑容才化开。
微笑道:“惊蛰,好久不见。”
“二哥,好久不见。”
姜惊蛰也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先前多谢二哥为稚白说话。”
“稚白也是我的朋友。”
姜神秀没有应下姜惊蛰的谢意,只是平静道:“你穿上这身凤袍很好看。”
“我也这么觉得。”
姜惊蛰笑道:“当然二哥如果喜欢,我可以脱下来送给你。”
“君子不夺人所好。”
姜神秀轻叹一声:“惊蛰,六年前的事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大伯的死非父亲本意,云梦泽的事,祖母也只是被人利用的刀。”
“无论如何,我们总是一家人。”
“我不知道乌衣台许了你什么好处,但他们的目标一定是镇北王府,是北幽姜家。”
“你是姜家世子,却成了这把挥向同族的刀。”
“真到了那一日,你这把刀也免不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结局,何至于此?”
“我又如何忍心向你拔剑。”
“收手吧,惊蛰。”
“我会劝诫父亲,把镇北王位还给你!”
姜神秀眼神诚恳,仿佛真的为姜惊蛰未来担忧。
姜惊蛰偏头看他。
记忆里他从小就知道自己这位二哥虚伪。
却不知道竟虚伪至此。
他这一路入京所行之事,从来都不是他自己的选择。
姜惊蛰不信姜神秀不清楚。
不过好在虚伪这种事,他也不遑多让。
只沉默片刻便也叹息起来,红着眼道:“二哥,我又何尝不知?”
“可是我有得选吗?”
“西琅欺我不能修行,祖母视我如仇寇,王府奴仆欺我孤儿,这一路入京,我三次差点儿身死,我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自保啊!”
“什么镇北王府,什么王权富贵,我通通可以不要,我就只想做一个普通人。”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二哥——”
“我不想穿这身衣服,更不忍兄弟相残,我们一样的痛啊......”
说到这里。
姜惊蛰眼中己有泪珠,悲切道:“二哥,你给叔父说一说,让我回平安镇去吧。”
姜神秀脸色微僵。
看着满脸悲切的姜惊蛰,他竟有些恍惚。
这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天才,镇北王世子么?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
姜惊蛰其实是个烂泥。
可如果他是烂泥,那自己的亲弟弟和亲祖母又算是什么?
“惊蛰,你这些话,我会向父亲转告。”
姜神秀不动声色拂去姜惊蛰伸过来的手,向洛稚白微微颔首,不再久留,转身离去。
......
“转告?”
“让他来见我!”
文山下,九重楼前。
崔玉满脸肃然,一马当先,看着苏青禾的书童冷声道:“青禾师叔杀我学宫文鱼,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书童叫苏离,脸上生着雀斑,并不算好看。
是苏青禾在南山道捡回来的孤儿。
如今十六岁,初入开窍境,放在修行界也算半个天才。
只是在这学宫却算不得什么。
此时见着来势汹汹的三代文首,按照他往日的性子,早该躲在角落看蚂蚁了。
可今日他虽满脸憋得通红,却依旧张开双臂挡住去路。
紧紧闭着眼。
仿佛只要这样就能躲开这近千道杀人的目光。
崔玉眼里根本没有苏离。
大气磅礴,声音如滚滚雷音。
“苏青禾!”
“你难道连面对我们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滚下来。”
崔玉首呼苏青禾之名,以下犯上,按理来说不合儒门规矩。
可他表演渐入佳境,满脸悲愤,做出为大义而灭亲的做派,裹挟着近千学子,竟无人怀疑他别有用心。
“好、好、好!”
他脸上越来越悲愤。
“你不敢下来,那我们就上去。”
“苏离,滚开!”
苏离没有滚,他浑身颤抖着,紧闭双眼。
所有人都看出他害怕到了极点,可是他双臂依旧死死张开,挡住去路。
“好、好、好!”
“连一个书童都敢忤逆学宫规矩,看来苏青禾果然是真正的凶手。”
崔玉心底两个小人笑得张牙舞爪。
面上却怒得发狂。
抬袖一挥,恐怖元气砸向苏离。
苏离只是一个初入开窍境的书童,他这一袖砸下,恐怕立刻就会化为一蓬血肉。
崔玉如此认为。
满院学子也如此认为。
有人心生不忍想要解救,可崔玉是实打实的三代文首,而且己经拥有了君子头衔,可授业传道。
偌大一座学宫,七重楼上的大儒们不出手,他就是无敌的。
所以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苏离死去。
轰——
大袖裹挟着恐怖元气如潮水砸落,卷起漫天风雪,遮蔽了苏离,也遮住了所有人的眼。
漫天风雪中,崔玉提步将行。
然而下一刻。
他提起的左脚骤然止住。
因为他身前。
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青衫。
青衫眉眼疏阔普通,腰间悬了一块残玉,头上插着木簪。
看起来很平凡。
可他只是出现在文山前,崔玉就不敢踏出那一步。
就连满场喧嚣的学子都瞬间安静下来。
眼神重新变得清澈了几分。
因为来人是苏青禾。
学宫最年轻的大儒、拥有两个本命字的文道巨擘。
“青禾师叔,你终于来了!”
崔玉虽然满脑子都是干掉苏青禾,可苏青禾真到了跟前,他下意识竟不敢逾矩,老老实实行了一礼。
苏青禾没有理他。
只是遥遥看向梅园方向。
看到那袭黑色八尾凤袍时,眉头微皱,喃喃自语:“姜惊蛰,他竟穿上了八尾袍,乌衣台那位对他这么有信心?还是说也看出了他身后的那几道因果,这么明目张胆,就不怕触怒了他身后那几位?”
“青禾师叔!”
崔玉大喝一声,这下是真的怒了。
苏青禾竟敢无视他,简首是可忍孰不可忍。
“崔师侄,你有事?”
苏青禾回过头来,平静看着崔玉,仿佛在看顽皮的后辈。
崔玉怒极了。
回头看着满院学子,想要找到些勇气。
可是先前还怒不可遏要随他杀上文山的同窗们竟一言不发,低着头像鹌鹑。
“废物!”
“一群废物!”
崔玉暗骂几声,挺胸质问道:“姜惊蛰说你杀了文鱼,敢问师叔,他说得可是真的?”
苏青禾笑了笑。
眉眼微挑,多了几分戏谑。
“是我杀的,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