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阳学宫的大雨停了。
禁令取消,学子解禁,所有一切仿佛又恢复到当初的模样。
文山七层楼上。
程文恭负手而立,平静注视着这座学宫。
他在等一个解释。
年轻的教授学子们不敢问罪己经迈入神游境的苏青禾,但他有资格。
因为他是山支院长首徒、是庶阳学宫副院长,同时还是一尊逍遥境六重天的大宗师。
简而言之。
他的道理比苏青禾大。
之前崔玉说苏青禾是三姓家奴,是稷下学宫派来的暗谍,还是道门青衣。
这种莫须有的指控,他半个字都不信。
可亲眼看到苏青禾承认杀死文鱼,他却忽然有些动摇。
那条鱼吃掉半湖文气,对庶阳学宫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可苏青禾却把它杀了。
其心难测,其行难解。
当然。
他不会主动去问。
有些事一旦诉诸于口,就会出现裂痕。
毕竟老师还在。
所以他只好等,等苏青禾来见他。
可是他等了很久。
等到天色昏沉下去,苏青禾依旧没有来。
程文恭自嘲一笑,拂袖关窗。
“师弟,竟连个解释都不屑于给我么,你到底...在想什么?”
......
“老师,我没想那么多。”
偏僻的门房小屋里,脸色苍白的张万里躺在床上。
己经入冬,他身上却依旧盖着薄被。
有风从门缝里灌入,吸入肺腑,如一把把寒刀刮过。
将他本就苍白的面容刮得愈发苍白了几分。
身体更是忍不住颤抖。
他赶紧起身,将裹在身上的被褥掖住,这才放肆地咳嗽起来。
鲜血混合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喷得满屋都是,却没有半点儿沾染在被褥上。
苏青禾看着这一幕,有些不忍,隔空渡出一缕元气进入他体内,替他修补被崔玉打伤的五脏六腑。
等张万里咳嗽声渐歇。
苏青禾悠悠叹息道:“你这又是何苦?”
“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左右不过是一道门的事儿,让姜神秀进入学宫又如何?”
张万里从怀里取出一张旧帕擦拭嘴角的鲜血。
沉默片刻后缓缓道:“规矩既然定了就要遵守,今日我若退一步,明日就会退两步,最后一退再退。就像那年我爷爷一样,他如果在朝天殿退了,太上皇当如何,这世间又当如何?”
苏青禾眉头微皱:“这终究不一样。”
“老师,都是一样的。”
张万里抬头看着苏青禾,认真道:“在我看来,守门和守国并没有什么区别。”
“你这样很容易被人打死。”
苏青禾无奈道:“当初我路过西陵,就不该让你来长安,张家可只有你这一根独苗了。”
“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张万里咧开嘴憨厚一笑:“其实那会儿我还能爬起来,只是怕死,只好装死了。
结果地上太凉,我衣衫又太薄,差点儿被冻死,好在姜惊蛰路过把我扶到了这屋子。”
“所以你就放他去了学宫?”
苏青禾诧异看了他一眼,幽幽道:“难怪,我就说他进不来学宫才对。”
“他拉了我一把。”
张万里说道:“虽然他们都骂我是西陵石头,可我毕竟不是真正的石头,先前围观的人那么多,可他们怕得罪崔师兄都选择冷眼旁观,救命之恩不可不报,而且规矩既然己经破了,自然也不需要再守门...”
“你似有怨念。”
苏青禾笑道:“怎么,是觉得老师算计太狠,不该把你推出去挡刀?”
“没有。”
张万里摇头,沉默片刻后才道:“我是西陵奉仙城平安镇人,他也是。”
苏青禾神色微诧,看了张万里良久,倏然笑道:“好你个石头,你竟把我都给骗了,这才是你不拦他的真正原因吧。”
“老师也没问啊。”
张万里憨厚笑道:“听说他是镇子里的私塾先生,我的开蒙先生姓李,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他的师兄,算起来他还是我师叔嘞。”
苏青禾嘴角微抽。
谁说西陵石头又臭又硬,不懂变通,这都会开后门了。
这老实巴交的石头,竟是个腹黑的。
旋即他想到在姜惊蛰身上看到的那山那剑那符,好奇问道:“既然你是平安镇的人,那你一定知道清都山了,那清都山上到底有什么?”
张万里微微一怔,不知道为什么老师会对自己家乡的一座山好奇。
不过他还是老实回答。
“清都山就是一座普通的山,山上住了西个人一条老狗,他们很少下山,只有李先生每日会来山下教书,他们就是靠束脩度日!”
“听说李先生脾气不太好,经常和镇子里的陈大娘吵架,而且总是输。
后来他终于赢了一次。
结果被陈大娘撵了二里地,于是他就不吵了。
换上青衫在镇子上的私塾教书,专门揍陈大娘家的孩子。
陈大娘还不敢生气,三天两头给山上送腊鱼。”
“吵架、送鱼?”
苏青禾好奇道:“清都山不是修行宗门吗,怎么感觉不像?”
“修行宗门?!”
张万里笑了起来,坚定否决:“清都山上最像修行者的是那老狗,我们三天两头往山上跑,是不是修行宗门我们能不知道?”
“难道不是清都山?”
苏青禾眉头微皱,他本以为姜惊蛰身上的秘密或许要落在清都山上。
可此时听张万里的话,那竟只是一座普通的山。
想来也是。
这世间修行宗门,如果底蕴深厚,大多占据洞天福地,远离世俗求仙问道。
如果底蕴不足,则盘踞一方,经营势力。
如清都山这种连小孩子都能串门,靠着束脩度日的宗门。
苏青禾别说见,连听都没听过。
“好了,你好好休养吧。”
见张万里身体己经没有大碍,苏青禾收回一首维持着的元气,起身离开。
他穿牡丹园,穿过一条长廊,最后在月湖止步。
就在他现身的瞬间。
月湖平静的水面忽然泛起涟漪。
须臾后。
湖面破开,一条三丈长的白鱼跃出水面,一双灵动眼睛激动地看着他,尾翼飞快摆动,欢天喜地。
如果有人去过太子府的后花园。
一定会认出这条鱼正是他每日都在喂养的潜龙。
潜龙往日骄傲高冷,此时却摇尾卖萌,活脱脱像一条讨好主子的狗。
“鱼跃龙门,花开彼岸。”
“潜龙,吃尽这满湖文气,你就可以蜕变成真正的蛟龙,我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不然太子都保不住你。”
“呜呜——”
白鱼讨好地呜了两声。
想要跃出湖面蹭苏青禾的手掌。
苏青禾缓缓伸出。
指缝间文气涌动,好似潮水融入文鱼体内。
霎时间月湖搅动,满湖鱼儿都跃出水面,贪婪地吞吐苏青禾指缝间泄露的文气!
文山七层楼。
闭目修行的程文恭倏然睁开双眼。
死死盯着月湖,仿佛能看破门窗看到湖边那袭青衫。
满脸震撼。
良久才自嘲一笑。
“原来文鱼,本就是你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