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德业在造纸厂的家之前郗安宜在他结婚的时候来过。
绕过一座小学校园拐进一条淌满了脏污臭水的小胡同，顺着胡同往里走来到一处三面围起来的筒子楼前，从铁栅栏大门处进去经过一片宽敞的院子，院子里原是搭建了乒乓球台，单杠等健身器材。可乒乓球台上堆满了晒的干菜，单杠上搭着滴水的拖把，院子的空地儿横七八竖的扯了晾衣绳。今日天气晴好，上面密密麻麻晾满了洗好的衣裳被子，沉甸甸的，几乎要垂到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洗衣粉的味道。
郗安宜一边走一边顺手从晾衣绳上扯下干燥的衣裳，等她从床单后出来的时候那个身姿挺拔的漂亮姑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佝偻着背的普通妇女。
过大的劳动服将她纤细的身形完全淹没，腰间缠着衣裳，外面看着就显得鼓鼓囊囊的，瞧着就是个中年女子的身段儿。一顶洗的发白的蓝色的帽子遮住了她满头秀发，帽檐下只露出半张长着"雀斑"的脸，她脸色蜡黄，粗黑的眉毛像是两条毛毛虫卧在眼睛的上方，遮住了双过于灵动的眼眸。她的眼角、嘴角微微下垂着，透着一股疲态，身姿神态都趋向一个中年女人，任谁都看不出这是张扬漂亮的郗安宜。
路过水池的时候郗安宜对着盆里的水照了照，效果显著，她看了看自己泛黄的手还有指甲里藏的乌黑，满意的点点头，看来小卖部那些劣质化妆品还是有点儿用的。
“同志，你是哪儿来的？”
郗安宜转身就看见一个穿着灰色布褂子，手臂上带着红袖章的中年大妈警惕的盯着郗安宜。
这个年代不像后世那样邻里关系淡漠，连隔壁住了谁都不知道。如今还是户籍和介绍信制度，人员不怎么流动，院儿里来了生面孔那是件大事儿——搞不好就是敌特。
红袖章们在院里转悠，对待生人那向来是警惕的，见着面生的就要拦下来问话。居委会大妈的眼睛毒着呢，谁家亲戚来串门都得登记，更别说陌生人了。
要是答不上来，轻则被请去居委会‘喝茶’，重则首接扭送派出所。街坊邻居都互相盯着，谁家来了客人，不出半天全院儿都能知道。连小孩子都被教育要警惕陌生人，看见可疑的要立即报告。
在这样的环境里，郗安宜想要不打草惊蛇的做一件事还真得要好好的伪装一番。
“同志你找谁啊？哪个单位的？带介绍信了吗？”郗安宜还没说话呢，大妈盘问的话己经接二连三的砸了过来。
郗安宜控制着嗓子，吐出的话又粗又哑，“婶子，俺来找俺兄弟的，俺叫郗德娟，家住徐庄，郗德业是俺兄弟，俺兄弟就是造纸厂的工人，就住这家属院里嘞。”她一脸自豪的样子，说话时身子忍不住动作大起来，仿佛真的以有一个在造纸厂工作的兄弟为荣。
大妈一听就知道是这大院儿里的谁了，原来是楼上的那两口子，大妈这心里就有些不喜了。
“俺介绍信在兜里呢。”她在兜里掏了起来，一边掏还一边同大妈讲话，“婶子你不知道，俺兄弟是俺们村第一个造纸厂的工人，多少人羡慕呢，还娶了个城里媳妇哩！”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堆的东西，介绍信就在最上面，许是太过激动，那纸就轻飘飘的掉进了水池里，刚刚巧，就掉进人家洗衣裳留下的半盆水里。
白色的信纸飘在上方，蓝色的墨水氤氲开来。
“呀，我的介绍信！”‘郗德娟’手忙脚乱的从水盆里将介绍信捞出来，混着蓝色的水从那一角信件中滴落，她焦急的展开，用袖子在上面轻轻擦拭。
“婶子，你看看，还能用不？”她欲哭无泪的将介绍信递给对面的红袖章大妈。
大妈迟疑的接了过来，“你这介绍信怕是不能用了，都湿成这样了，字儿也都花了。”她小心的揭开，名字都花了，只能勉强看出个郗字儿，看来确实叫郗德娟。
这时‘郗德娟’鬼祟的左看右看，凑近大妈，偷摸的往她衣兜里塞了一块钱，“婶子，俺跟您打听个事儿。”
大妈往兜里一摸就知道是钱，她警惕起来，肃着脸对‘郗德娟’道：“你这是干啥，犯错误的事儿我可不干，你要是这样我就只能把你送派出所去了。”
大妈说着就要去叫人，‘郗德娟’一把拉住她，陪着小心笑道：“婶子，俺的婶子来。”
“俺咋能叫你做犯错误的事儿呢，俺是因为俺娘来的。”
大妈顿住脚步皱起眉头，“这事儿跟你娘又有什么关系？”
‘郗德娟’凑近大妈，低声道：“俺娘说俺兄弟媳妇是城里人，阳性得很，不知道能不能干，跟俺兄弟能过下去不，这结了婚，俺兄弟可再没往家里送过钱了，俺兄弟工资可不多，怕这俩人不知道过日子，这才让俺过来看看。”
“俺娘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好，就担心这么一个在外面的老儿子，就怕他过不好，婶儿，俺兄弟他们平时吃穿的咋样？”
那婶子一听‘郗德娟’这番话就知道了，又是婆媳矛盾的事儿。她摸了摸口袋里的一块钱，乖乖，这乡下人还怪紧张她这个兄弟的，一上来就塞了一块钱，可见是决心要打听出来点儿事儿了。
恰好，她和这赵淑珍就有点儿过节，上次她家的衣裳晾过去了一件，就被她赵淑珍扯了扔到地上，好好的干净衣裳沾了脏污，害的她重新洗了一遍，浪费了多少水和肥皂。她小孙子不过调皮踢坏了她一个煤球，赵淑珍就得理不饶人打了她小孙子一巴掌，找她说理还被她一顿呛声。她年纪大容易醒，偏偏这赵淑珍一到晚上就和郗德业做事儿，叮里咣当的吵得她睡也睡不着，说了多少次都不理，人家照旧办事儿，大妈这口气可憋在心里许久了。
如今遇到这婆家的人少不得要败坏两句。
大妈一把拽住‘郗德娟’的手臂，眼里闪着精光，“我可跟你说啊，你那个嫂子是阳性得很，不是的确良就是贵价雪花膏的，这衣裳一件一件的做，皮鞋一双双的买，手上那戴的，金镯子，手表，也不知道她哪儿来这么多钱票。我跟你说，她昨儿还烫了头呢，这满大院儿的谁家的女人跟她一个样啊，描眉画眼，妖里妖气的，照我看这都不是工人面貌了，像是那旧社会的。我还看到她经常和别的男人走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什么关系，啧啧啧......”
“啊！”‘郗德娟’似乎被惊到了，“他俩花钱真这么大手大脚的？”
大妈说的更来劲儿了，嗓门都拔高了几分，“可不是，他们买收音机和缝纫机的时候大院里的人可都看见了，你说谁家能一次性置办这么贵重的大件，简首比厂长还阔气呢。她还经常带着你兄弟下馆子，那多贵啊，寻常人家谁这么造啊，这就不是过日子的人。”
“赶紧跟你娘说说吧，再这么下去，你家的家底儿都快被败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