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郭清在晒谷场的草垛上醒了。
他的后背被露水浸得发凉，眉心却还留着新神馈赠的温烫——那是昨夜在江底被金光烙下的印记。
李三水裹着他的外衣蜷在旁边，鼻息粗重；阿满缩在江婆婆膝头，小手指还勾着她的裤脚。
“清哥儿，喝口姜茶。“陈九娘端着陶碗蹲下来，草药味混着姜辣直往人鼻腔里钻，“昨儿在江底泡了半宿，寒毒该往骨头缝里钻了。“
郭清接过碗，指尖刚碰到陶壁就顿住了。
村口传来粗重的脚步声，夹杂着铜铃脆响——那不是渔村人惯常的光脚踩石板声，倒像有人故意把鞋跟磕得山响。
他抬头望去，就见个穿玄色道袍的汉子大摇大摆走进来，眉骨处一道红疤从额角扯到下颌，正用拂尘尖挑起晾鱼干的麻绳。
“好个风水宝地。“吴疤眼甩了甩拂尘，铜铃在晨雾里晃出细碎金光，“只是这江里的晦气，怕要漫到村里头了。“
李三水“噌“地站起来，外衣滑到地上：“你谁啊？
跑我们村撒什么浑？“
“玄真观俗家弟子，吴道然。“吴疤眼冲李三水拱了拱手，目光却扫过郭清眉心，“前日见江里金光冲天，特来驱邪安民。“他从腰间摸出枚青铜镜，镜面蒙着层灰，“小友可知，那江底压着什么？“
郭清垂眼抿姜茶，喉间却泛起铁锈味——他分明看见那青铜镜的纹路是倒的，本该刻北斗的位置刻了断尾蛇。
更蹊跷的是，镜身没有半丝灵气波动，倒像用普通铜水浇出来的赝品。
“劳烦道长挂心。“江婆婆扶着阿满站起来，骨节嶙峋的手搭在郭清肩上，“我村向来太平。“
吴疤眼的笑意僵在脸上，拂尘尖突然指向阿满：“这小娃身上有阴气相！
怕是被脏东西缠上了——“
“住口！“陈九娘把药碗往石桌上一墩，溅出的姜茶烫得阿满缩脖子，“我接生的娃我知道，阿满壮实得很！“
郭清盯着吴疤眼指尖微颤的动作——那是常年握刀才会有的抖，哪像道士捻诀？
他不动声色把陶碗放回石桌，碗底压着半片晒干的菖蒲叶——这是昨夜他用神火余烬染过的，若有邪祟靠近便会发烫。
此刻叶片纹丝不动，倒说明这道士...
“道长既然来了，不妨喝碗茶。“郭清扯了扯李三水的衣袖，“村东头的老茶铺，新焙的野山茶。“
吴疤眼的目光在他脸上多停了两息，突然仰头大笑：“好！
某就爱和爽快人打交道！“他转身时，道袍下摆扫过郭清脚边的菖蒲叶——叶片“刷“地卷成了焦黑的螺旋。
郭清攥紧了袖口。
日头爬到树顶时，林十一在村后老槐树下截住郭清。
他的影子被阳光切成碎片，眼尾还留着昨夜没擦净的金粉：“那道士有问题。“
“我知道。“郭清摸出片焦叶递过去，“他身上带着腐木味，和江底旧神祭典时的腥气像。“
林十一的手指骤然收紧，焦叶在他掌心碎成齑粉：“我昨夜跟去了破庙。“他压低声音，喉结滚动，“他对着铜镜说话，说'目标已确认，神纹开始回应'。“
郭清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神纹是御神者血脉的印记，只有他和...他猛地抬头看向林十一，却见对方也正盯着他眉心。
“江婆婆在占卜。“林十一突然转身往祠堂走，“阿满说她翻出了压箱底的龟甲。“
祠堂里飘着艾草味。
江婆婆跪在蒲团上，面前摆着块裂成九瓣的龟甲，每道裂痕里都塞着截人骨。
阿满蹲在她脚边，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符，见郭清进来，慌忙用鞋尖把符印蹭了一半。
“血雨。“江婆婆突然开口，龟甲“咔“地又裂开道缝，“七日内，血雨降世。
有人借江底残魂，要重开封印。“
阿满的树枝“啪“地断了。
他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塞到郭清手里时手指直抖：“我...我梦里看见的。
这些符...能挡住那些东西。“
纸上画满弯弯曲曲的纹路，有些像新神的篆文，有些却和江底石板上的古字重叠。
郭清刚要细瞧，祠堂外传来李三水的吆喝：“郭哥！
阵法布好了，我守第一夜！“
月上柳梢时，郭清站在村口的老榆树下。
他用阿满的符纸裹了截神火余烬，绕着村子撒了七把。
李三水抱着江婆婆给的镇魂铃，锈剑在腰间撞出轻响：“你说那阴气会来？“
“会。“郭清拍了拍他肩膀，“若铃铛响了，别慌。“
子时三刻，风突然变了。
李三水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铃铛在他怀里发烫。
他攥紧铃铛往村外走，月光下的田埂上，浮着层灰蒙蒙的雾——那雾不是白的，是带着血丝的灰。
“什么人！“李三水抽出锈剑，剑尖却先抖了起来。
雾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是很多人赤着脚在泥里走。
他猛摇铃铛，铜铃破风的尖啸里，雾突然凝结成几道黑影，张牙舞爪扑过来！
“郭哥——！“李三水的喊声响彻全村。
郭清从草垛后跃出时，神火在他指尖凝成小红花。
林十一从房顶上跳下来，手里握着块染血的碎骨；陈九娘举着药杵冲过来，药杵上粘着朱砂；江婆婆扶着阿满站在晒谷场中央，龟甲在她手里发出幽光。
黑影们撞在符阵上，发出刺耳的尖啸。
郭清这才看清，它们没有脸，只有一团团蠕动的黑雾，每团黑雾里都嵌着双血红的眼睛——是影奴，旧神堕落时的产物。
“退！“郭清挥动手臂，神火顺着符纸窜成火墙。
影奴们被烧得吱哇乱叫，其中一个突然冲破火墙，直扑林十一！
林十一的瞳孔骤然收缩成竖线——那是旧神遗族血脉觉醒的征兆。
他举起碎骨，骨头上的血突然活了，缠住影奴的脖子。
影奴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黑雾里滚出句话：“你们以为赢了吗？
真正的仪式...才刚刚开始！“
话音未落，远处山巅腾起缕黑烟。
那烟细得像根线，却直冲冲往云里钻，月光照在上面，竟泛着暗红。
李三水的锈剑“当啷“掉在地上。
阿满死死攥住江婆婆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老人肉里。
郭清望着山巅的黑烟，眉心的金光突然灼痛——那是新神的警示。
“那是...“林十一的声音发哑。
“旧神祭典的祭坛。“江婆婆的手在发抖，“我年轻时见过，山巅有座庙，供着...供着旧神的眼睛。“
夜风卷起地上的符纸，有张飘到郭清脚边。
他弯腰捡起，纸上的符文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和阿满梦里的，和江底石板的，和山巅那缕黑烟里的，一模一样。
村外传来雄鸡打鸣。
郭清抬头看向东方，鱼肚白里，那缕黑烟还在往上窜，像根扎进天空的针。
